豐縣人拜年

舊時,在我老家豐縣,過年的習俗,除了貼春聯、放鞭炮、包餃子,那就看「拜年」了。

說起拜年,恕我先紹介一下異地的風光。看南方某地,纖纖的手,白白的面,艷艷的衣著,甜甜的嘴巴,人們互道著「吉祥」。

這裡的拜年,儼然有一片靈靈的水氣。天哪,這哪裡是拜年,就是一幅「曬美圖」。從文化視角上來看,拜年,能把一方風土、地氣、秉性、人文,都「拜」出來。

在雪原林海處,拜年人一頭扎進暖烘烘的房舍,一邊哈著手,一邊說是專來給嫂子拜年的。玩笑開得辣辣的。男主人上去著實一拳,「哎呀,傢伙!」且邊笑邊述說著「小樣,還專給嫂子拜年,就不給哥拜年啦?……」在冰天雪地的大東北,拜年給人間帶來了幾分熱帶色彩。

我老家過年,指過舊曆年。至於陽曆年,似乎那是機關、團體的事,百姓倒沒多大的熱情。過舊曆年時,豐縣人非要拜年不可。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俗話說,吃得再孬,不講究;穿得再破,不丟人。人一旦長成了漢子,若過年時不出門拜年,將被視為「缺葉子」、欠調教的「家鴨子貨」。這老兄其後的人緣,就別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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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的「拜年」,最當緊的是磕頭。

大年初一,給祖輩,給父輩,給兄長,實實在在地磕頭。舊時,豐縣坡拜年,先是在家磕。給爺爺磕,給奶奶磕;給爹磕,給娘磕;給大爺、給大娘,給叔叔、給嬸子,給姑姑、給哥、給嫂等依次磕下去。

豐縣漢子,多心實嘴拙之人。夜半三更時分,就走到娘床前。「娘,給你磕頭啦!」穿著厚棉褲,撲通跪在土地上,給娘磕了頭,心裡覺得活得踏實。老娘著實囑咐了一番,漢子一言不發,把娘的話,全裝在心裡。

天上,還是繁星一片,而人們早已穿戴整齊了。其心融融的,似乎「年」就等在自家門前。

村上一漢子,因按捺不住,率先點燃了鞭炮,繼而整個村莊響起了炮聲。「年」,就這樣被接進了村莊,迎進了家裡。此時,大約凌晨四點。上房燈火通明,祭祖的菜點多為土產。燭,燃著;香,燒著。老人掙扎著起了床。孫輩們先後朗朗地喊道:「奶奶,給你磕頭啦!」他們學著父輩的樣,也是實實在在,一招一式都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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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著兒孫講究,早忘掉了貧窮,且一迭聲顫叫:「乖乖兒,別凍著!」老人一邊將孫子的袖口放下,一邊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紙幣塞其孫子衣袋之中。向婆婆拜年,媳婦不可小視。婆媳和睦者,磕了頭,又說又笑。婆媳不和者,這年拜得就難為人了。

為此,媳婦一夜沒有合眼,似乎這才深知「喇叭是銅、婆婆是娘」的含義。媳婦強忍著,怯生生走到婆婆面前,「娘,磕啦!」聲音小得像感冒的蚊子。說話之間,媳婦撲通跪在地上。這猶如重鎚砸在鼓心上。婆婆感動了,扯著衣襟揩眼淚。

而後,婆媳之間化干戈為玉帛。若妯娌之間,那就麻煩了。有理無理,大年初一,嫂子是按兵不動的。為磕這個頭,弟與媳舌戰了大半夜。「為啥磕?」「她是嫂!」「熊樣!就不磕。」又是哄勸,又是乞求,興許,小夥子還被擰、被捏過。就這樣,小兩口折騰了大半夜。最後,弟媳婦還得起來給嫂磕頭。「大嫂——」話剛出口,尚未下跪,嫂子趕上,拉著弟媳,「乖妹,咱早來!」接著,又誇「她嬸子穿啥,啥好看!」家中的局部戰爭,就這樣平息了。

家中的「年」拜完后,就該組隊出發了,即向本族、親鄰拜年去了。或者說,家裡磕完,該到外邊去磕了。筆者曾見過諸多拜年的場面。

列位,聽我理論一番。其一,這是一個小分隊。父輩三人,子輩五人。均為村中劉家之後。劉老漢待人誠懇,寬厚鄉里,為四鄰尊重。看來,這支劉家「部隊」拜年的對象、走向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與其說,這是「拜年」,不如說這是張揚家風、顯示實力。鄉鄰議論著:「多好的人家!祖上積的。」劉老漢八十多歲了,風聞鄉鄰贊語,大年初一,愣是多吃了半碗餃子。其二,漢子的品行在村上是最好的,輩份是村上最晚的。「頭」是村上磕得最多的。

五十多歲的漢子,還孑然一身。這漢子個子矮矮的、瘦瘦的,還駝著背,排門挨戶,大爺爺、大奶奶,二爺爺、二奶奶,喊得分明。村上人誇讚著:「好人!」、「嘴多甜。」到了他七十多歲了,還是那樣拜年。我見到后,有點酸楚。

這漢子的身軀愣是讓那撲天蓋地的稱謂壓彎的。其三,他是村上輩份最高的,確是村上最窮的。孤身一人,住著一間草屋。

大年初一,他向來不開門的。拜年者眾且喊聲此起彼伏。「老爺爺,給您老人家拜年了。」「老爺爺,給您磕到外邊啦!」中年時,他只是「嗯、嗯」的應諾,老年後,裡面沒有了回聲。但人們還是要到小屋外邊喊:「老爺爺,新年發財,磕啦!」上了歲數的,還是不折不扣地磕。

新潮青年(多為外出打工返鄉者)只是打個招呼,卻不下跪。過年,是個歡天喜地的事。我不忍心探究這位輩份居高者的心理狀態。其四,豐北一村吳姓者,從解放干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先後當過組長、社長、村長、書記等,算得上村中的「老革命」。當再也不好照顧、離職賦閑時,他發現,百姓的心離自己是那麼遙遠。

趁大年初一,他以拜年還「債」。七十多歲的人了,一邊拄著拐杖,一邊給人家打著招呼,招搖過街,搖搖晃晃,且重點到幾戶人家拜年祝福。百姓好一番評說。「冤讎可解不可結!上了門,就完啦!再記仇,就不講究了。」其五,前些年,豐地一老者,從台灣匆匆趕來,適逢趕上過年。老者在娘墳上磕了五十個響頭。一邊磕頭,一邊痛哭不止。觀者無不動容!友人轉告,我也潸然。

 「拜年」不單單是個習俗,它是個文化。我總感到,豐縣有獨有的拜年文化。含意識、含觀念、含理教、含人格。拜年,是形式,亦是載體。它承載著太多的文化積澱。對男人而言,磕頭就是拜年。至於內涵的文化因素,拜年人卻不追究。磕頭累得一身大汗,一大碗餃子又剛下肚,這叫通泰!別的,讓說書人琢磨去吧!

至於女人拜年,那是另一道風景。太陽出來了,拜年的女人隊伍要出發了。或一門幾女,或多門幾女,或一門一女,各自行走在拜年的路上,衣著新嶄嶄的。新媳婦多由嫂子保駕呵護,以防小叔子輩的玩笑鬧騰。至於婚嫁多年的媳婦與異性小兄弟開起玩笑來,總引得一片稱笑叫好。在文化生活非常貧瘠的昔日農村,一些青年瞧瞧女人拜年,確有莫名的妙趣,此其無可厚非。女人拜年,重於形式,真正磕頭的不太多。

家鄉父老將愛給了拜年,拜年給世界帶來了祥和。豐縣的拜年像瓶醇香陳酒,耐得慢慢品味……

作者:鄧星雨

來源:淮海民俗文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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