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年度最小說:滾刀(短篇小說)

穆老漢剛提起的禮又放回桌子,背著手在院子里踱著。

穆老漢的兒子目哈又催著,叫穆老漢快一點。

穆老漢依舊低著頭踱著步,不管目哈怎麼央求,老漢只顧著埋頭踱步。目哈提了禮拉扯穆老漢。穆老漢甩開目哈,罵著,急什麼急,我不去,她姚西葉就會跟別人跑了咋的。目哈清楚穆老漢犟驢脾氣,只要穆老漢沒有想通的事,就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他。

這個離鎮步行還需兩個小時的邊遠山村,只住著兩戶人家,穆家和姚家。聽穆婆子說之前姚穆兩家非常和睦。她還說,穆老漢青年的時候和姚老漢是拜過把子的兄弟,不是親兄弟比親兄親還親。目哈兩三歲時經常提著小洋瓷碗到姚老漢家吃飯。那時姚家西葉還沒有出生,等西葉出生以後,姚家更是熱鬧了。目哈有時候自己的家也不回就和西葉一家擠到大炕上。西葉也把目哈當成自己的親哥哥,兩個人同蓋一張小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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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姚老漢從外地特意買了一隻鵝。大山裡的目哈和西葉從來沒有見過鵝,兩個人很是喜歡。鵝雪白的羽毛,悠長的脖勁上頂著一隻船式的腦袋。目哈給西葉教會了學校里學到的詠鵝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大山頂上沒有清澈的大片湖水讓白鵝遊玩。沒有綠水相伴的白鵝看上去有些抑鬱,常常低著頭獨自在院子里散步。目哈放了學書包都沒有放就跑到西葉家。白鵝看到目哈走進院子,鵝鵝地叫了兩聲。目哈嘻嘻地笑著,只見白鵝將高傲的頭落低,它的如鏟似的大嘴向前伸著。突然間白鵝像射出的箭沖向目哈,目哈被白鵝狠狠地咬了一口。目哈嚇了一跳,這一跳把白鵝也嚇到了。當他伸手去摸被白鵝咬了的小腿時,白鵝後退兩步又一次伸著鏟似的大嘴向他發起進攻。目哈哇哇地哭著,連忙跑進屋子。姚老漢聽到目哈的哭聲趕走了白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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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鵝是姚老漢為他的父親姚老太爺過十年祭買來的宰牲。姚老太爺生前做夢都想吃鵝肉。姚老漢給目哈和西葉講姚老太爺想吃鵝肉時,目哈說癩蛤蟆才想吃天鵝肉。姚老漢輕拍了目哈的頭,罵著,不要胡說。雖然是在罵目哈,但姚老漢並沒有生氣,他的嘴角掛著笑。

穆老漢會念經,村子里有人過事時會請穆老漢。穆老漢從鎮子里提了兩斤莜麥面,他讓穆婆子烙成莜麥餅。目哈聞到鍋里的香味拉著西葉的手到廚房,穆婆子把剛出鍋的餅一切兩半,一半給了西葉,一半給了目哈。烙了四五個餅,穆婆子把烙好的餅裝進布袋裡,讓目哈提到姚老漢家。

姚老漢說,咱們兩家有啥好吃的都先想到對方,有這樣的好兄弟,值了。

姚老漢家做了一頓餄餎面,他讓西葉給穆老漢家端去了大大的一盆。有時候姚老漢嫌端來端去的把熱飯端成涼麵了,就差著西葉到穆老漢家把穆老漢一家三口請到家裡享受熱飯。到了冬天天氣,女人們凍得不想下炕,兩個女人一商量,乾脆輪流做飯,今天到姚家吃,明天就到穆家吃。幹活種地相互幫襯,鋤草、施肥、收割、翻耕,也都在一起。畢竟家裡的勞力有限,穆家或者姚家單幹時都覺得吃力,兩家人合在一起,熱熱鬧鬧,還沒有察覺,事情就辦得妥妥噹噹的。

姚老漢買鵝給姚老太爺當十年祭的宰牲,他徵求過穆老漢的想法。穆老漢說,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就想吃口鵝肉,一直沒有如願,如今過世快十年了,宰只鵝是最好不過。穆老漢家有一對鴨子,他把鴨子送給姚老漢過祭用。穆老漢說,鴨子不能算宰牲,只能算個菜水。按理說,過十年祭是要大過的,有錢人家宰牛宰羊,咱們不是湊不出買牛買羊的錢,只是想了了亡人生前的願望,光宰鵝太單了些,加兩隻鴨子補補菜水。姚老漢把養了兩年的大公雞也關了起來,準備宰了過事。

提刀宰牲,這一直都是穆老漢獨攬的事。兩家人就穆老漢會念經,他若不宰只能牽著宰牲走兩個小時到鎮上的咸阿訇家去。穆老漢宰牲那不在話下,他還去鎮上給鎮長家宰過牛,給鎮里最有錢的吳家宰一口氣宰過十二隻羊。穆老漢最難忘也經常給人提起的,是他去新疆大爺家幫大爺家宰過駱駝。有這麼一個鄰家加兄弟,雞鴨鵝上刀的事想都不用想,非他莫屬。

穆老漢開了片新刀,磨得鋥亮鋥亮,他用指甲在刀刃試了試刀鋒,覺得不滿意,又磨了一會兒,提著刀剃了耳邊的短髮,呲呲的響。穆老漢收了磨刀石,把刀片晾在窗台上。這次宰牲穆老漢特別隆重,除了洗了大小凈之外,還點了三根香。姚老漢提著白鵝。西葉抱著大公雞跟在姚老漢的身後。西葉的兩隻眼盯在大公雞漂亮的長毛上,她說要拿雞毛做好幾隻大鍵子。西葉笑著,回頭看目哈兩提著鴨子跑過來。他的手提在鴨子長長的脖子上,鴨子拚命反抗,兩隻腳在空中亂蹬著。

姚老漢讓目哈抱著白鵝,自己提著兩隻鴨子。姚老漢說,像你這樣提鴨子,你爹沒有宰就讓你早早提死了。目哈抱著鵝有點吃力,鵝很肥重,並且它不願讓目哈抱它,努力地想從目哈的懷裡掙脫開來。

在宰牲之前,姚老漢給宰牲們洗了嘴、腳和屁股。穆老漢拿了刀刃,姚老漢看著目哈笑著說先宰白鵝吧,你看目哈吃力的樣子,還不如西葉這小丫頭。

穆老漢誦著經,白鵝的脖勁處湧出一堆血。目哈拉著白鵝的兩隻腳爪,感受到白鵝想要逃脫的力量。當白鵝不再掙扎,穆老漢將白鵝的頭彎曲到白鵝的背部用白鵝的兩隻翅膀夾住,示意目哈蹲踩在白鵝的翅膀上。

穆老漢宰了雞,又宰了一隻鴨。還剩下一隻鴨沒人抓鴨爪,他叫目哈抓。目哈輕輕挪開白鵝的翅膀,白鵝忽忽地動了起來。目哈嚇得趕緊又踩了白鵝的翅膀上。鵝還活著呢,沒有死。穆老漢罵著目哈,不要胡說,鵝血多要多控一會兒。穆老漢只能一隻腳踩著鴨的雙翅,一隻腳踩著鴨爪,一個人獨自完成了宰牲。

女人們拔完雞鴨毛目哈才感覺到白鵝沒了動靜。女人們忙火著為白鵝拔毛,嘻嘻哈哈地笑著,這鵝的生命力就是旺盛。穆婆子說,聽人說鵝有九條命呢,我家掌柜的這次命害得不淺。姚婆子說,我沒有聽說過鵝還有九條命的,我只聽過撲鴿才有九條命,還是貓也有九條命,沒有說鵝有九條命的。

穆婆子說,你看雞鴨這些生靈宰完后毛還沒有拔完身子就冷得不好拔毛了,你看這鵝宰了這麼大功夫了身子還熱熱,這毛也拔的利索。姚婆子說,這鵝體格大,毛厚著呢,不容易冷。

穆老漢宰完雞鴨鵝洗過手,姚老漢早就泡好了茶候著穆老漢。看著女人和孩子們圍著竹籠給雞鴨拔毛拾掇內臟,姚老漢又開始給穆老漢講當年姚老太爺想吃鵝肉的饞樣,穆老漢張著嘴孩子般地跟著笑,不時地擦擦嘴角。

姚婆子站在門外沖著姚老漢招手,叫姚老漢,你出來一下。

姚老漢端著茶說,你這個老太婆有啥話不能當著老穆的面講,咱都一家人,你有啥話說就是了。

姚婆子瞪著眼,使了個眼色。穆老漢笑著說,叫你你就去看看,這老夫老妻的也是有不能說的秘密。穆老漢說著,他的眼神猥瑣地掃著姚老漢。姚老漢明白穆老漢話里隱含的意思,擺了擺手,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有啥秘密。

姚老漢說著走出房門,姚婆子在姚老漢的耳邊輕輕地說道者。姚婆子說完后翻著白眼,擔心地問姚老漢,這可咋辦,等下鎮上清真寺的阿訇滿拉們都來了,就是重新買也來不及啊。

姚老漢說,你不要瞎說,老穆可是宰過駱駝的人。

姚婆子說,就你會相信他滿嘴跑火車,他宰駱駝你親眼見過?

姚老漢跟著姚婆子到了廚房,看了白鵝長長的脖頸下的刀口,食道沒有割斷,食道旁邊的兩根血管也只割斷了一根。姚婆子說,這樣宰的鵝肯定不合適,做成菜席端上桌,讓鎮上的阿訇滿拉們吃了咱的罪孽就深了。

姚老漢茫然不知所措。

姚婆子說,要不咱們跟老穆商量一下。

姚老漢說,商量個屁,這麼重要的事沒有想到老穆這老東西來這麼一手。

姚老漢在原地轉了兩個圈,一跺腳,說。我去問問老穆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姚婆子阻止姚老漢,你去,去了之後你們兄弟倆的要是撕破臉,他一氣之下帶著老婆娃回去,留下這麼大一堆事誰來做?你來做?你讓阿訇念完鎖兒還要跪在炕上等你的菜席。

姚老漢說,鵝肉就不要做了,這刀口也不要讓老穆家的看到,也不要跟老穆講,你先藏起來,等事過了挖個坑埋了就算了,我再找機會問問老穆那老東西是不是成心的,如果真是成心的,我看這樣的兄弟我寧願沒有。

也只能如此,不合教法的宰牲不能上席面,更不能食用。可惜那隻養了半年的白鵝了。姚婆子做菜席時一直笑不起來,穆婆子問姚婆子哪裡不舒服,是不是來那個了。姚婆子說,那個再不湊臉色也不能這個時候來,再說了日子還沒有到呢。穆婆子又問,那到底是怎麼了。姚婆子看著穆婆子關心的眼神,強顏歡笑說,沒事兒,估計是最近家裡活太忙,累了吧。

姚婆子幾次想開口問穆老漢和姚老太爺生前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下,姚婆子比穆婆子先到這個莊子,她都不知道穆婆子怎麼會清楚,或許她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

阿訇們念完鎖兒,姚老漢端上菜席。帶頭的咸阿訇從湯粉上撈出肥大的雞腿控了控粘在雞腿上的油水,把大雞腿放在了碗邊的油餅上。咸阿訇邊吃湯粉邊盯著大雞腿,他笑著說。老姚啊,我看這腿像是雞腿咱不像是鵝腿呢,湯粉里的肉我吃著好像是雞肉和鴨肉,難道鵝肉和鴨肉一個味?

姚老漢嘎嘎地笑開了,沒有鵝肉。

咸阿訇說,咋就沒有鵝肉呢?我本來是要到縣上退休了的老秦家念鎖的,聽老穆說他幫你宰了只長得俊俏的大白鵝,我才推脫了老秦領導,你可咋就沒有上鵝肉呢?

穆老漢站在地上陪著笑,有鵝肉,我宰的,有的。

姚老漢還是嘎嘎地笑著說,本來是有鵝肉的,這鵝肉人們都叫天鵝肉,端上鵝肉怕傷了咱們的情面。

穆老漢也滿是狐疑,明明是自己宰了白鵝,也明明是說好了鵝肉首先要端給阿訇們品嘗,他和姚老漢還猜想過阿訇見到鵝肉驚訝的表情,大嘴,白牙,滑溜溜的鵝肉,那鵝腿蓋住了整個碗口……

姚老漢說,娃娃們經常給我們念叨,說什麼癩蛤蟆才想吃天鵝肉,癩蛤蟆才吃天鵝肉。我想了想,阿訇滿拉們再怎麼也不是癩蛤蟆,給你們端上鵝肉不是罵你們么,我想了想,這癩蛤蟆就讓我們自己人當了,還是給阿訇上雞腿端雞鴨為最好了。

阿訇滿拉有點失望,但聽姚老漢的話在理,誇讚姚老漢想的周全。

穆老漢對姚老漢的口才向來都是佩服的,想吃獨食也讓他說得合情合理,不虧是嘴客子。送完阿訇招待過從鎮上來的親朋好友,姚老漢把穆老漢請上主席。穆老漢笑著說,咱都自家人,不要這麼客氣了,這主席誰坐都一樣。姚老漢說,這主席的位置非你坐不行。

穆老漢笑著推讓,心裡想到姚老漢的鵝肉沒有讓德高望重的大阿訇吃,也沒有讓村裡和鎮上的親朋品嘗,單獨留下他們一家人享用,這兄弟情誼,真是讓人感動的無話可說。吃完兩碗湯粉,女人們去廚房涮洗碗筷。姚老漢給穆老漢倒了杯茶。穆老漢問,那鵝肉咋沒有見?

姚老漢說,不急,是咱的遲早就是咱家的,等下給你分一半,你帶回去和老婆娃娃慢慢享受,這好東西要留給最親近的人才對。

穆老漢聽著,感動得鼻涕眼淚的。

兩個老人坐在炕頭圍著小四方桌拉起了家常。姚老漢長嘆著,今天是亡人十年祭的日子,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十年了,咱們也都老了,想起小時候的事,真讓人難忘。

穆老漢說,是啊,轉眼老人歿了都十年了。我還記得老人在村子里挑著貨擔兒挨家串戶的身影,那時看到貨郎擔兒我們小娃娃就圍在了一起。我跟你說,亡人第一次到村上挑著貨擔兒,我趁亡人不注意偷拿了一個紅色的吊墜,也不知道怎麼讓亡人看到了,從我褲兜里搜出了吊墜,啥話沒說就扇了我兩巴掌。扇就扇了,他最後把吊墜送給了我。我沒有拿。要送給我直接讓我偷走就是了,把我打了才給我,這讓人想不通。

姚老漢嘎嘎地笑著問,你還記得這事?

穆老漢說,小時候的事回想起來讓人好笑。

姚老漢臉色突然就變青了,原來你一直記得這事兒!

穆老漢只顧著喝茶,他沒有看到姚老漢充滿殺氣的眼神。姚老漢咬著牙,渾身都在顫抖,他一把奪過穆老漢手裡的茶杯,啪的摔在了地上。茶杯里的茶葉、紅棗、桂圓、葡萄、枸杞在堅實的地面上形成一幅秋景。玻璃碎片滿地散落。

穆老漢驚訝地望著姚老漢,莫名其妙,老姚你發什麼神經。

姚老漢指著穆老漢罵著,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老子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個驢貨。

這種情形是穆老漢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姚老漢瞪穆老漢的眼神讓穆老漢毛骨悚然,穆老漢打了個寒顫,姚老漢的眼神像極了他小時候偷吊墜被姚老太爺發現時要抽他耳光的眼神。穆老漢從炕上翻滾著下炕,提了鞋光著腳拼了命地往自己家裡跑。

穆老漢邊跑邊喊,姚老太爺上身上,見鬼了。

女人們在廚房洗完碗,看著目哈和西葉圍在大盆邊上啃著鴨脖,聽到穆老漢的驚叫,女人們奪門而去,目哈和西葉也跟著跑過去。

桌子上七零八亂,滿炕花生瓜子,地上都是茶葉、紅棗、桂圓、葡萄、枸杞、玻璃杯碎片。沒有看到穆老漢,穆婆子擔心起來。老穆呢?目哈他爹去哪裡了?

姚老漢兩眼圓睜,狀貌猙獰,全身在抽搐。他指著目哈和穆婆子吼著,你們給我滾,滾!

穆婆子也被姚老漢嚇著了,拉著目哈出門。西葉從來沒有見過姚老漢這樣子,害怕起來,她拉著目哈的胳膊要到目哈家去躲避。姚老漢從炕上跳下來,一隻腳落在玻璃碎片上,鮮血漫紅了腳底。這些姚老漢全然沒有知覺,他一把奪了西葉,緊緊的抱著,怕輕風一吹,西葉像樹葉一樣隨風飄走。他一邊緊抱著西葉,一邊罵著穆婆子和目哈,你們穆家人給老子滾蛋!

穆婆子拉著目哈一聲不響地回到家。

穆老漢見到穆婆子和目哈空手回來,問他們鵝肉呢。穆婆子不說話,目哈說在廚房也沒有看到鵝肉,是不是鵝宰了之後變成天鵝飛走了。

穆老漢罵著,飛你媽的蛋,那個老東西口口聲聲說兄弟情重,說好了分咱們鵝肉吃,看看,你們倒空手回來了,那老東西是想吃獨食,好么,吃獨食,咱兄弟的情分到此了結。穆老漢指了指目哈,你明天去他們家,把咱們那兩隻鴨子的錢要回來,誰給他白送。

目哈低聲嘟囔著,你都到人家吃過菜席了,還怎麼要。

穆老漢說,算了,不要了,目哈,你是我的兒子,你給你老子記住了,咱們,老穆家,和他們,老姚家,從此情斷義絕,老死不再往來,你要是讓老子,我,看到你再到老姚家去,我就把你的狗腿打折。

姚老漢比穆老漢做得更讓人驚訝。原來去鎮的小路姚老漢要經過穆老漢的家門,姚老漢第二天大清早就到後山上拉了兩車荊刺,把兩家的那條路隔斷。姚老漢也不讓西葉找目哈玩。大人們不在家時,目哈爬在兩院之隔的院牆上叫西葉,西葉坐在牆根下聽目哈給他講故事,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地笑一會兒。

目哈去鎮的小學上學,西葉在院牆邊上叫目哈的名字。

沒人有應。又叫了兩聲。

穆老漢的罵聲傳來。再叫,再叫把你的狗嘴割了。

西葉聽到是穆老漢的聲音,像做賊一樣的逃離開來。

很快到了西葉上學的年齡。小學在鎮上,每天步行兩個小時到學校,放學了再步行兩個小時回家。剛開始姚老漢接送西葉上下學。姚老漢天還沒有放亮就背著西葉上學,來回四個小時,回到田地活沒有動手,又要扔下農具去學校接西葉。

目哈看著姚老漢背西葉的身影很想跑過去對姚老漢說不用他接送西葉了,他可以和西葉一起上下學。那天,他鼓著勇氣追上了背著西葉奔走的姚老漢。目哈還沒有說話,姚老漢猙獰地盯著目哈,你離西葉遠一點,滾得遠遠的,下次你再跟著她,我把你治殘。

目光是冷的,話說得很硬,目哈只能遠遠地隨在姚老漢的身後。

接送西葉的姚老漢顧不上莊稼。西葉做完作業爬在姚老漢寬大的背上說,爹,以後你不要再送我去學校了,那條路你背著我走了幾百遍了,我都記著呢,不會走丟的。

姚老漢說,那條路上有狼。

西葉說,狼長啥樣,你背我走了那麼多次我怎麼沒有見過狼呢。

姚婆子說,你爹那是嚇唬你呢。

西葉說,爹你就放心吧,我不會走錯路的。

姚婆子說,你爹不是擔心你走錯路,是擔心老穆家的目哈。

西葉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我不理他。

西葉的話說得理直氣壯,姚老漢嘿嘿一笑。

西葉說,從明天開始,你給我一根棍,要是目哈來找我,我就拿棍打他。西葉指著立在門后的木棍說,就是它了,我拿著他,就是十個目哈也打不過我。

門后立的棍是姚婆子的打狗棍,姚婆子說那棍有神力,狗見了都怕。老姚說,你媽那是電影看過了,還真把自己當成乞丐幫的幫主了,還啥打狗棍呢。

西葉嘻嘻地笑了起來。

起初姚老漢對西葉不放心,早晨起來目送西葉遠去,後來只看到西葉的身影,並沒有看到目哈,也就再不去送接了。

西葉早和目哈約好了,目哈比西葉起的早,他背了書包出門躲在山坳的角落裡,那個角落長著兩棵茂盛的松樹,松樹旁邊滿是低矮的灌木。目哈穿著綠色的衣服,他攀過灌木,爬上長著如針的葉子的松樹,看到西葉鳥兒樣的跳過來。

西葉說,目哈哥,出來吧,我爹早就回去了。

目哈說,你再看看,你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躲在哪個地方偷看。

西葉笑著說,不會了,你們家地里的草都鋤完了,我們地里的草高得能給麥苗遮陽了。

目哈說,我聽你爹以前說道過,他站在田邊盯著地里的麥苗喊過話,說太陽把你曬了吧有草給你遮陰涼,說雨把你漫了吧這都很久沒下雨了,你風吹不著日晒不著你咋就不長個子不產糧食呢。

西葉捂著肚子笑著,目哈哥你胡說呢,我爹說的我咋沒有聽過。

從山坳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山坳。

西葉說,目哈哥你先回吧,我等下再回去,要是讓家裡人看到我們一起回家又要鬧騰開了。

目哈說,你看我過了山頭的彎道你開始走,早點回去,不要在這裡待很久。

西葉說,我不會待很久,我是女子娃娃家,走路慢,和你們兒子娃娃比不了。

西葉說的有理,目哈也默認,背著書包一跳一跳地向山頂的家跳去。

西葉剛開始每天都要向姚老漢彙報,今天目哈沒有跟著我走,他也不跟我,他走得比我快多了,去的時候沒有看到他的影子,回來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他的影子。

姚老漢剛開始聽到很高興,可每天都是同樣的內容,看來穆家也是恨姚家的,老穆家的人肯定希望西葉在上學的路上被早起的狼叼走,那樣他們才高興。

穆老漢多次警告目哈,離姚家的小丫頭遠一點,就是在目哈的面前小丫頭被狼叼走也不會理會。目哈說,那狼叼了西葉,接下來不是要叼我?穆老漢罵著,你個瓜蛋,狼叼小丫頭的時候你放的狗腿是幹啥的,你不會跑嗎?

目哈又嘟囔開了,哪能跑過野狼。

穆老漢沒有聽清,問。你說了個啥?

目哈不耐煩起來,跑,看到狼叼西葉我跑就是了。

這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下之前一點徵兆也沒有。早起時碧藍的天空沒有一丁雲彩,中午飄了幾朵沒有雜色的白雲。白雲是不會下雨的,穆老漢提了水壺乾糧和鐮刀早早地下了田。

雨把他們從田裡趕了回來。

穆老漢罵著,他媽蛋的,這老龍王眼瞎了,怕是要把咱家熟透了的麥子爛在地里呀。穆婆子說,要像以前一樣,咱兩家合作著,這麥子早收進麥場了。穆老漢瞪著穆婆子,你給我少提以前,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個沒有良心好心當成驢肝肺的老東西,為了一家人獨吃鵝肉,竟然不計咱們以前的情義,好么,恩斷義絕,沒有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

提到鵝肉,穆婆子說她在廚房裡尋了半天也沒有尋到鵝肉,也不知道姚婆子把鵝肉藏到哪裡,那家人現在想想越來越深沉了,真不顧以前的情分了。

這雨一直從中午下得沒停。

從山莊到學校中途有條小河,河面寬。平時河水小,在河裡扔幾塊石頭,目哈和西葉踩著石頭來來去去。下著大雨,河水漲高了許多,平時扔的那幾塊大石頭早被河水沖走了。水流很急,河水剛到目哈的膝蓋。西葉站在河岸,撐看老師送給她的雨傘。

目哈喊著,西葉你下來吧,可以過的,這雨怕是不會停了,再下的話這河水漲得更高了,咱就過不去了。

西葉害怕地哭了起來。

目哈折回河岸,彎下腰。來,我背你過去。

西葉盯著湍流的河水,怯怯地問。能行嗎?

目哈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沒問題,我把你個小丫頭背不過去。

背起西葉,弓著身下了河。河水比剛才深了,淹沒了目哈的膝蓋。從河上游傳來轟隆隆咯喳喳的聲音。西葉尋聲而望,上游那棵粗大的柳樹被河水沖斷,倒在了河裡,像馬一樣向著他們奔騰過來。

斷了的柳樹像是帶鄰的千軍萬馬,河水所到之處,河邊發出咯喳喳的斷裂聲。

西葉喊著,目哈哥,洪水下來了,你放開我,快跑吧,要不然咱們都沒有命的。

目哈看了一眼沖在最前面的斷柳,先是一驚,兩腿不停地發料著。西葉掙扎著,她想讓目哈一個人趕緊過河。目哈抓緊了西葉的兩隻腿,拚命地往河對岸跑去。一定要過河,一定要過河,西葉你不要掙扎,這樣我會分力的,你靜靜的爬在背上,不要動,我一定會拼全力過去的,靜靜的,要死的話咱們兩個就死在一起,下輩子,如果有下輩子,咱們做親兄妹。

西葉聽著,抱緊了目哈的脖子,靜靜的爬在目哈的背上。

洪水奔騰著下來,目哈突然一個轉身把西葉甩在的地坎上。洪水將目哈的全身浮了起來,西葉爬在地坎上死死抱著目哈的下巴,她哭著,不敢放手,她怕一放手目哈就隨著斷柳飛騰而去。

西葉的身子開始拖動開了,洪水越來越大。

一隻寬大的手像神一般把目哈的身子從洪水裡甩出來。從洪水裡到地坎上的目哈只穿了件綠色的上衣,褲子和書包早不知去向。西葉抬起頭,看到姚老漢站在他的面前,笑著,叫了聲爹。

姚老漢背起渾身泥水的西葉,走到目哈面前,狠狠地說。娃,你記著,要不是西葉你狗松早就沒有命了,你記好,一家沒情沒義的人,跟你說有個屁用。

姚老漢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以後離我們家西葉遠一點,再讓我看見我要了你的狗命。

西葉說,爹,是目哈救了我。

姚老漢說,我明明看到你拽著他的,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不過說這些也沒有用,他們一家人不會記這個情分的,咱也不指望他們什麼。

西葉想告訴姚老漢要不是目哈背她過河她肯定會讓洪水沖走的,然而當她聽到姚老漢的話,乾脆爬在姚老漢寬大的背上什麼也不說。她心裡暗喜,爹說我是目哈的救命恩人,那他以後會怎麼報答我呢,學校的故事書里說報答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目哈會以身相許么。想著想著,自己在姚老漢的背上樂出了聲。

姚老漢問,笑啥?

西葉一驚,忙說看到目哈不要臉的沒穿褲子光著屁股。

姚老漢說,你個女子娃娃,真是沒羞沒臊。

西葉還在想,到底是誰救了誰,按書上說的,哪誰又要許給誰呢?

目哈在鏡子前照了又照,看到在院子里轉圈的穆老漢。目哈邊梳頭邊說,爹你到底想好了沒有啊,就走過去說兩句話的事你想了老半天了。

穆老漢一拍大腿說,這門親不成。

目哈扔下梳子,拉著穆老漢說這可不行,你明明答應我的,咱是男方的,要主動一點,要大度一些,你說你們以前,就我小的時候,咱們兩家不就親得跟一家人一樣,咱們就回到從前,你看看,現在你們都老了,閑了也沒個什麼事,兩個老人在一起聊東聊西,我娘和西葉娘也有個說話的,不是么?

穆老漢說,我就不想跟他們那家只顧著吃獨食不顧兄弟情誼的人做親家。

目哈央求著,咱就過去,和好如初。

穆老漢指著目哈說,你說說你,天底下這麼多的姑娘,你怎麼就喜歡老姚家的那個姑娘。

目哈蹲在坐在小板凳上的穆老漢面前,兩眼一轉。就這麼著吧,反正在我們在城裡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自己看著辦吧。

穆老漢問,真的?

目哈說,那還有假。

目哈說,你不是教育我做言出必行的人,人家姑娘已經那樣了,你總不能讓我不負責任吧。

穆老漢顫抖著手指敲著目哈的腦門,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半晌,穆老漢說。他們家自私,培養出來的姑娘也好不到哪裡去,吃獨食,光就吃獨食不計兄弟情誼這事兒我就不同意。

目哈說,爹呀,不是我打你的臉,人家那天也沒有吃到鵝肉。

穆老漢說,明明他們吃獨食,一家子三個人關起門也沒有吃到肚子脹死,這樣的親家我不要,老姚家的姑娘咱也娶不起。

目哈說,你還要糾結這件事,那我可要給你說道說道。這事兒我可問過西葉了,西葉說她根本沒有吃到過鵝肉。我呢也讓西葉側面去問她娘。唉,有結果了,還真是你的問題。

穆老漢說,那是老姚家吃獨食還給我頭上扣屎盆子,真不要臉。

目哈瞪了一眼穆老漢。姚大娘偷偷地西葉說,你當年宰鵝的時候宰滾刀了,教法上不合適。

穆老漢說,胡說,這簡直就給人頭上扣屎盆子的話。

目哈說,這事兒我早就清楚了,你仔細回想一下,除了鵝脖子上的那個圪塔位置不對,你還少割了一條血管。

穆老漢慢慢地說,胡說。

穆老漢想了又想,回到宰雞的那一刻。他記起了就在他動刀的剎那,白鵝使勁扭動了脖子,一刀下去,他擔心宰不到位,又補了一刀。要是平常,他肯定會用刀尖翹起食管和兩條血管。然而,那時他也沒有檢查,或許真是他疏忽了。

但是姚老漢當時為啥不提出來呢?穆老漢不解。

目哈說,人家說是這個人記仇,不可交。

穆老漢問,我怎麼就記仇了呢?

目哈說,你怎麼就不記仇了呢,要是換成我,我早提著刀把你大卸十八塊。姚老太爺到村子里挑著貨擔兒賣貨時你偷了人家的吊墜,姚老太爺發現了,扇了你兩耳光,你一直對姚老太爺懷恨在心,在姚老太爺十年祭時,老姚家買了只白鵝,你宰鵝時為了報復姚老太爺,故意把鵝宰滾刀了。

穆老漢連聲說,你說了個啥,你說的啥。

目哈說,老姚家出了那麼大的事兒,人家也為你保密,這事一直沒有對外人提起過,你說說你平時教我做一個正直的人,做個高尚的人,你這做法我看也高尚不到哪裡去。

穆老漢越想越是目哈說的那麼回事,不過他真沒有要報復姚老太爺什麼的,宰滾刀是他無意造成的結果,跟他說的那個偷吊墜的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目哈說,你說你想不通為啥姚老太爺扇了你耳光,他還要送你吊墜。

穆老漢問,為啥?

目哈說,這你想想,你要是偷了吊墜姚老太爺裝做不知道,你肯定高興地到處宣揚,其他的孩子也會學你的樣到那裡偷東西,這是其一。其二,就是你自認為成功了,覺得這條路可以走下去,於是小偷變成大偷,最終的結果肯定在班房裡度過,姚老太爺是救了你。姚老太爺把吊墜送給的,那是看你喜歡,誠心誠意送給你的,你卻不領情,僅僅是因為他扇了你耳光讓你長了記性。

穆老漢一拍大腳,兀地站了起來,把目哈嚇了一跳。

穆老漢提了桌子上的禮,拉著目哈說,走,去你姚大大家。

剛出門,穆老漢看到姚老漢正在砍攔在他們兩家之間已經長林成的荊刺。姚老漢看到穆老漢提著禮,忙說,老穆啊趕緊來搭把手,這刺長高了陰得房子住不成了。

姚老漢指著正在院子里趕著一隻白鵝的西葉說,刀都給你磨好了,今兒你給咱們再來一刀。

文/楊潤澤(回族) 圖片源自網路,感謝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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