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張兆和:忘了去懂你

沈從文遇見張兆和時,她還只有十八歲,正是人生中最燦爛的年華。她皮膚有點黑,據說年輕時挺漂亮,所以有個外號叫「黑牡丹」。

「我見過她拍攝於1935年夏天的一張照片,老實說容貌並不出挑,在家裡人的眼裡,這位三小姐「皮膚黑黑的,頭髮剪得很短,像個男孩子,身材壯壯胖胖,樣子粗粗的,一點都不秀氣」。

「一點都不秀氣」的兆和是如何打動沈從文的呢?據他們的兒子沈龍朱回憶說,一次沈從文看見張兆和在操場上邊走邊吹口琴,走到操場盡頭,張兆和瀟洒地將頭髮一甩,轉身又回走,仍是邊走邊吹著口琴,動作利索,神采飛揚,讓人心動。

沈從文喜歡「小獸」一樣充滿活力的女子,也許正是這一瞬間,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張兆和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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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老師的他開始展開對這位女學生的追求。當時張兆和追求者眾多,不少男生給她寫情書,她把這些情書編為「青蛙1號」、「青蛙2號」、「青蛙3號」……看完就放在抽屜里,也不回。收到老師沈從文的信,她愣住了,看完后還是沒有回。二姐張允和見了取笑說,這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13號」。

沈從文的情書攻勢一發而不可收拾,張兆和的沉默不僅沒有讓他退縮,反而越戰越勇。愛情本就讓人卑微,在大家閨秀張兆和面前,「鄉下人」沈從文口口聲聲稱,只願做她的奴隸:

「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這樣的卑微,連自尊都不要了,可是愛情來到的時候,誰還在乎自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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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寫情書外,沈從文還動用了其他招數,比如去張兆和的閨密面前哭訴他的一片深情,甚至揚言說,如果她堅持拒絕他,他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刻苦向上,一是自殺。

這樣近於死纏爛打的追求不僅沒有打動兆和,反而讓她感到厭煩。張家四姐妹中,元和深情,允和活潑,充和淡定,兆和則相當理性。這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她是家中第三個女兒,並不得寵,前面有兩個姐姐,後面還有一串弟弟妹妹,從小就是在較為被人忽視的環境中長大的。帶大她的保姆朱乾乾總是教她為人要本分知足,她由此形成了冷靜務實的性格。

所以對沈從文的情書攻勢,她實在是煩透了,於是跑到校長鬍適那裡去告狀。胡適是個和事佬,一心想撮合才子佳人,勸她說:「他頑固地愛你!」張兆和不客氣地回答說:「我頑固地不愛他!」

胡適聞言愕然,只得給沈從文寫信說:「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你千萬要堅強,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此人太年輕,生活經驗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不得不佩服胡適的眼光,她的確不了解他,也欣賞不了他。信中提到的拒人自喜四個字雖然未免刻薄,但張家三小姐把追求者們的情書用「青蛙N號」來編號,實在是有點過分了。

沈從文這個湘西人,看起來斯文溫和,其實骨子裡一腔湖南人的熱血和蠻勁,認準的事九頭牛也追不回。張兆和的拒絕,他不管,胡適的勸解,他也不聽,仍然一個勁地用情書轟炸意中人。他還是挺為她著想的,在情書里還叮囑她不要因為干擾荒廢了學業,弱弱地說一句,他難道沒有醒悟到最大的干擾來源是誰嗎。

在他自己都快要絕望的時候,張兆和緊閉的心扉居然被炸開了一道縫,對人說:「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

沈從文特意去蘇州看她,張家人對他挺友好的。二姐允和對他印象挺好的,叫他到家裡來玩,還勸妹妹去旅館看他,後來提起這段往事,允和也笑稱自己是「媒婆」。兆和的弟弟們也特別喜歡他,因為他會講故事,五弟寰和用自己的零花錢為他買了瓶汽水。沈從文暗暗感激,後來寫《月下小景》時還特意鄭重其事地標明為「張家小五」輯自某書。

兆和最終選擇接受沈從文,固然是由於「他的信寫得太好了」,也離不開家人的推波助瀾。

在蘇州住了一陣后,沈從文帶著眷戀和希望離開了,臨走前特意叮囑兆和:「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允和幫他向父親提親,得到許可后,趕緊給三妹夫發了個電報,上面只有一個「允」字,一語雙關,既是同意的意思也是發信人的名字。兆和生怕她的沈二哥看不懂,偷偷又發了一封電報給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這場持續了四年的苦戀,終於通向了婚姻。在新婚之初,沈從文和張兆和一起啜飲著愛情的甜酒,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結婚沒多久,沈從文就回了一次湘西老家。對於一般人來說,分離意味著痛苦,可對於他們來說,分離帶來的甜蜜也許要甚於痛苦,原因很簡單,一分開他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寫情書了。而只有在信里,他們的愛情才能夠保持著火一般的熾烈。

沈從文照例稱她三三,張兆和平生第一次露出女孩子的嬌態,親昵地稱他二哥,在信里擔憂地說:「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麼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沈從文則回信安慰她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出現在信中的兩個人,完全是一副昵昵小兒女之態。誰能夠想到,一個是知名的大作家,一個是穩重的大小姐。愛情,就是有這種魔力,可以讓再堅硬的人也能呈現出柔軟的一面來。

可惜的是,婚姻除了寫信和看信之外,還有太多實際的問題要解決。

回顧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婚姻生活,像上文中出現的甜蜜時光並不多見。和信中永存的愛情相比,他們的現實婚姻其實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矛盾重重。

他們婚姻中的首次危機出現在北京淪陷后。沈從文一路南逃,而張兆和帶著孩子們留在了北京。兩個人保持通信,這次不是說情話,而是在信中爭執。沈從文想讓張兆和南下,而張兆和則堅持留在北京,理由是孩子需要照顧,沈從文的作品太多不方便帶走。這些理由,說服不了讀者,更說服不了沈從文,要知道,戰火紛飛中,有什麼比得上一家團聚更重要?當時文人大多舉家南逃,留在孤城北京,換誰也不放心。到最後,沈從文火了,去信質問她:「你到底是愛我給你寫的信,還是愛我這個人?」

這場爭執,最後以兆和帶著孩子南下告終,兩人總算團聚了。但裂縫已經出現,並隨著時間對婚姻的磨蝕而日漸擴大。

他們兩個人原本就是不同的兩類人,一個出身於湘西鄉下,一個出生於合肥名門,性格、氣質、愛好都迥異。以愛好來說,沈從文愛聽儺戲,這種咿咿呀呀的野調在張兆和聽來根本入不了耳,她愛聽的是崑曲。沈從文喜歡收藏古董文物,張兆和對他這個愛好不以為然,說他是「打腫了臉充胖子」,「不是紳士冒充紳士」。沈從文愛結交朋友,有時也幹些仗義疏財的事,張兆和整天都在為家裡如何生活發愁,對此更是氣惱不已。

寫到這裡,不禁有一個疑問,張兆和到底愛沈從文嗎?我想,一開始是堅決不愛的,後來慢慢被他打動了,嫁給他后,應該還是愛他的。兆和性格本就冷靜理性,她對沈從文的愛,更多的是在盡做妻子的本分,始終少了一點激情。她對婚姻的期待也同樣務實,不過是希望兩個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不要太拮据,也不需要什麼浪漫。

這本來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她嫁的人是沈從文。沈從文一身的詩人氣質,對愛情、對婚姻有著更多的憧憬,他期望婚姻在相濡以沫之外,還能有靈魂上的相知相惜,他當然不滿足於婚姻中僅僅只有平淡的親情。

所以,當張兆和在為柴米油鹽之類的問題指責他時,他仍然沉迷在感情生活之中。他們這個時期的信完全是雞同鴨講:一個抱怨錢不夠用,一個指責她不夠愛他。對於這段婚姻,他們投入的感情不對等,期望值也不一樣。

從張兆和的表現來看,她的確是不夠愛他的。她連他寫的故事也不喜歡讀,挑剔他信中的錯別字,她甚至對他的稿子看不過眼,忍不住去改動裡面的語法。殊不知,沈從文的過人之處就在於文中的野趣,她對他,始終是不欣賞的。

沈從文呢,與其說愛張兆和,不如說愛的是心目中嚮往的一個幻影。婚後,三三成了他小說中一系列人物的原型,比如說《邊城》里的翠翠,《長河》里的夭夭,還有《三三》中的三三,都是皮膚黑黑的,活潑俏麗,小獸一樣充滿生命力的女子。把張兆和與小說中的女孩子一對比,就會發現,她們其實只是形似而已,兆和為人太過務實,身上缺乏翠翠們生命的熱度,沒有那種愛起來不管不顧的勁兒。

對婚姻的失望一度曾讓沈從文在婚姻外尋找安慰。

讓他動心的那個人叫高青子,一個喜歡寫小說的文藝女青年,對沈從文充滿了崇拜。她在沈從文的老鄉熊希齡家裡做家庭教師,兩人得以相識。一次,沈從文去熊家,高青子特意穿了件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染了一點紫,這樣的打扮是脫胎於沈從文一篇小說中的女主角。她的聰慧深深觸動了沈從文。

沈從文坦承,自己是一個「血液中鐵質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的男子,他對這段情史也並沒有刻意隱瞞。那段時間,他常常出入「太太的客廳」,還特意為此跑去向林徽因傾訴,後者開導他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你要學著自己慢慢去化解。

張兆和對此很生氣,為了挽回他們的婚姻,親友們甚至給高青子介紹過對象。半個世紀之後,她提起來還耿耿於懷,不過她很公道地評價說,高青子長得很美。

1946年,沈從文為紀念結婚十三年創作同名小說《主婦》,藉此書對妻子懺悔,他在書中說 「和自己的弱點而戰,我戰爭了十年。」

可能很多人都會因此指責沈從文是渣男,我只想說,在漫長的婚姻過程中,厭倦、爭吵甚至出軌都是很難避免的事情,如果單以一次出軌來論人品,那未免把人性想得太單純了。

這次出軌事件只是他們數十年婚姻中的一次考驗,更多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面。

進入新時代后,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分歧越來越明顯。沈從文是頑固的理想主義者,美是他的宗教,除此外他並無信仰,也絕不願意拋棄自己信仰了小半生的東西;張兆和則是冷靜的現實主義者,屬於那種適應性強、彈性較大的人。當她穿著列寧服,積極向新時代靠攏時,他卻停滯不前,拒絕接受變化。

以前,他還可以遁入創作之中,可那時,他的作品被批評為「桃紅色文藝」,而根正苗紅的作品都要為新社會唱頌歌。既然不能再為自己寫作,不能再用他覺得有意義的方式寫作,那他寧願擱筆。這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為自己選擇的抗爭方式。他總是那麼頑固,頑固地忠於自己的心。

沒有人理解他的頑固,包括他的家人。那段時間,沈從文孤立無援,被大學生貼大字報,被老友們孤立,被發配去掃女廁所,因為抑鬱症一度住進了精神病院。張兆和卻適應得很好,後來還當上了《人民文學》的編輯,她和兩個兒子都無法理解沈從文,他的兒子回憶說:「(當時)我們覺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生什麼病不好,你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

有那麼幾年,沈從文和家裡人分居兩室。每天晚上,他到張兆和那裡去吃晚飯,然後帶回第二天的早飯和午飯去住處吃。那幾年的冬天,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長的冬天了吧,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里,他開始將精力從寫作轉移到學術上,一個人就著冷飯饅頭,埋頭進行學術研究。他的家就在咫尺之外,究竟是什麼讓他不願意回家?

這個時候,他是否會想起胡適當年所說的話,「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

即使是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時期,他仍然堅持給她寫信,寫給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三三、小媽媽、小聖母,他的烏金墨玉之寶。不管她愛不愛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顧寫,他在信中說:「小媽媽,你不用來信,我可有可無,凡事都這樣,因為明白生命不過如此,一切和我都已遊離。」

這樣的字句,令人不忍猝讀。他並不盼望她的來信,因為在寫的過程中已經得到安慰。

關於信的故事,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底一封信》里提到:「1969年,沈從文下放前夕,站在亂糟糟的房間里,「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傷心又快樂。」

那一刻,他懷念的不是相伴了數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筆給他回信,又溫柔又調皮的那個三三。

沈從文去世后,張兆和致力於整理出版他的遺作。在1995年出版的《從文家書》後記里,她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她不是不愛他,她只是忘了去懂他。等到終於懂得的時候,他已經離她而去。

一切都太晚了,幾年後,張兆和因病逝世,死前已認不出沈從文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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