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讀」劉正成|古人論書,兼論其人生平

古人論書,兼論其人生平

文/劉正成

現在書法界有一個問題,就是模仿成風——模仿古人、模仿名人書法的外形式成為一種主流形態。全國性的展覽,也在引導這種風氣。有些模仿甚至很初級,只是外形有點像,他就能入選全國展。回歸傳統並非複製傳統,認識不清楚結果自然會停留在視覺模仿的階段。這也是審美標準中出現的一個「不標準」問題。

怎麼理解傳統?現在我們競技性的書法比賽,通行的是強調傳統裡邊視覺效果這一部分,以古人名篇鏡鑒今人書作,從某一個純粹的技術角度來評論參與作品水準的高低優劣。我也不是要全盤否定現在的書法評審機制,我們現在的評審機制,雖然只是一種適應「普及」工作的較為簡單化的機制,但這種機制在促進新時期書法的發動和形成規模性上,曾經起過巨大的歷史作用。只不過走到今天需要變革的深化。如果既不改革,還要進而濫用「回歸」,那就要走向藝術原始精神和理想的反面,就會「遺珠」遍地、「書匠」盛行。試想一下,如果用現在這種簡單化的評審機制,我們欣賞蘇東坡《寒食帖》這樣的作品,就只能看字的大小錯落、行距的參差變化這些技術方面,根本看不出蘇東坡創作《寒食帖》時的人文生態環境和藝術精神境遇。而恰恰是其特殊的人文生態環境,才賦予了《寒食帖》這類藝術珍品的文化含金量,及其在書法史上所擁有的里程碑式的藝術史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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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州寒食詩帖》蘇軾撰詩並書,墨跡素箋本,橫34.2厘米,縱18.9厘米,行書十七行,129字,現藏台灣故宮博物院

蘇東坡本人曾經說過:「古人論書,兼論其人生平;苟非其人,雖工不貴。」這是很有名的書法評價標準,他提出了「工」和「貴」兩個審美範疇。「工」就是要承認你的書法技術,不是說你這個人品德不好字就寫得不好。但是,你「工」書,並非就「貴」。這個「貴」就是人文價值尺度。王鐸「工」書,他技術上好,但他當了漢奸,按我們民族國家的歷史價值觀來看,他的字就是「雖工不貴」。現在我們論書,一般也就只能看視覺上的效果,大家只能用技術性參照物去比較它。比如這個作品像王羲之,第一印象不錯,就認為寫得好,而缺少對一個書法家的身份與作品關係進行深度分析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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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說《紅樓夢》好的時候,起碼要在家裡費時間讀完它、讀通它、研究它。而書法水準評定,評委們必須在幾秒鐘之內就要做出判別,這是什麼樣的「火眼金睛」?顯然,評委們無法「兼論其人生平」,甚至根本就不想「兼論其人生平」。這就把審美標準局限在很狹窄的一個範圍:這一點像不像米芾、那一畫像不像顏真卿……只見枝葉,不見樹林,只能局限在表面的技術層次進行審美判斷。雖然照例都有「難免遺珠之憾」的謙虛補白,但一屆競賽下來,遺失的珍珠也許比撈起的還要大、還更有價值。

王羲之 蘭亭序

書法是中國傳統藝術的精華。我們對傳統的理解,應該是多方位、立體式的,而不僅僅是看到這個字技術操作方法。比如王羲之的《蘭亭序》,為什麼好?不僅僅在於它的筆墨,也在於這種筆墨的人文根基。王羲之在蘭亭集會時,用一篇序文表達了他們這一群文人超逸的人生價值觀念。而且,他寫的這個行書,是在鍾繇那個時代之後,把行書、楷書完全從隸書中獨立出來。還有,他寫這個作品的時候,完全是一種感情的直接表達,沒有把它當成藝術作品來創作。在原稿上就那麼順手勾、划,甚至留下許多不「完美」的糾錯之處。正是這些不完美,記錄了當時真實的思緒與情境。等他第二天醒來,想再抄寫一件完美序文的時候,時過境遷,怎麼也寫不出比原稿更好的了。古往今來,但凡推崇《蘭亭序》這個傳統的,就得把所有這些因素都考慮進去,對王羲之和那個時代的文化生態環境綜合做一個評價。這種體驗才與傳統靠得上邊。

《祭侄稿》全稱《祭侄季明文稿》,書於唐乾元元年(公元七百五十八年)。麻紙本,行書 縱28.2厘米 橫75.5厘米,二十三行,每行十一二字不等,共二百三十四字。

同樣的道理,顏真卿的《祭侄稿》為什麼好?就是它裡面的人文關懷,還有作者那種真情的投入,這才是傳統的而且今天必須「補課」的審美標準。

如果我們真正想繼承這個傳統,那麼,我們在評價作品時,就必須探究今天的書法家怎麼樣去表達,表達的是什麼東西?而且,對這種表達的評定,就不能由幾個評委粗率地在幾秒鐘之內做出判斷。就算閃電之間遴選出的作品的確是上上佳品,這上上佳品的內涵也不會是這樣幾秒鐘功夫就吸收盡凈了,那也太膚淺了。

全稱《大唐三藏聖教序》。懷仁集王羲之行書而成

所以,繼承傳統也有高明與拙劣之分。王羲之最高明的繼承者有兩個,一個是顏真卿,一個是蘇東坡。智永雖是王羲之的後人,反倒只繼承了一個軀殼,而且繼承得還不好。如果學王羲之僅學他的《集字聖教序》,就只能學到智永的技術精華。以形貌類似那一家就認為是繼承了那一家,也只有書法界才會有這種淺薄和幼稚的認識誤區。

還有一點很關鍵,討論藝術問題要具體化,不要脫離具體作品去作抽象化的「肢解」。美的成分很複雜,不能單取一種成分斷章取義不及其餘。這一撇一捺像王羲之,別的你就不管了,那你是把王羲之風乾了,把書法傳統當成了木乃伊。當然我們不是說,你一定要去過王羲之那種生活,而是要理解他那種精神。文藝復興就是繼承了古希臘的傳統精神。我們的陶淵明、李白、杜甫,就傳承了、體現著屈原的精神。祖先們就這樣一代代生生不息地在繼承中發展著。葉秀山說:傳統是一條河。他是說傳統是一種流動不息、逝者如斯和吐故納新的活的精神,而不是某種具體的一成不變的視覺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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