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公園聚餐會

《無路之途》自序

孫郁

十七八年前，在新千年快到來的時候，我和友人曾梳理過百年間的文人對未來世界憧憬的資料，那時候就讀到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感到作者的天真，於是對其遺著不免有些輕慢。梁啟超對世間的想象過於空泛，細看他自己身後歷史，諸多美願能夠落實的幾乎沒有，時光原是沿著陌生的路徑前行的。盤點百年間的文人生活和世俗社會，我們傳統的思維幾乎難以辨識其間的經緯。當遇到了諸多不可思議的存在時，能夠察覺的是，我們還走在無路之途。

語言有時候不能很好地對應現實，但能夠給我們諸多的幻象。所以現實永遠在語言之外而流動，我們捕捉的只是吉光片羽。不幸的是我們常常將此當成生活的本然，且深陷其間。古人如此，今人亦有相似的窘態。前人說士大夫者流思想多不足為觀，總不能說沒有道理。

1920年3月14日，西山卧佛寺合影

（左起蔣夢麟、蔡元培、胡適、李大釗）

「文革」過去后，我曾一度成為浪漫的樂天派，至今感念八十年代的風風雨雨，那些狂歡的日子裡的傾訴、尋夢，聚集在友人的居所討論歷史問題和國家前景。重讀馬克思，討論康德，還有對於弗洛伊德的猜想，在北島、舒婷的聲音中我們諦聽了普希金式的低語，而尼採的迅猛的表達，也怎樣鼓舞了我們的心。那時候相信精神的航向定然走在既定的路線，也在自己的文字里留下了羅曼蒂克的痕迹，當我在瀋陽、西安、北京等地尋覓同道的朋友的時候，我們都天真的以為自己正在通往平坦的大道上。

但後來的經歷粉粹了我的舊夢，自己也選擇了一條未曾設計的路徑。工作過的報社、博物館、大學，都不像自己設想的那個樣子，我們被一種巨大的漩渦所吸引，轉動在並不熟悉的時空里。這時候我才感到，梁啟超的短板，我們同樣都有，先驗的思維里，與世間的一切那麼隔膜。那些我們沒有經歷和見識的世界里的遺存，才真的左右了我們的生活。

1923年，國語統一籌備會成立;國語羅馬字委員會在北海合影

（左起劉半農、沈尹默、陳大齊、馬裕藻、張鳳舉、周作人、李玄伯）

在整理和認識那些遠去的人與事的時候，我感到了幾代人的迷茫和憧憬，他們吸引了我。好像也在形形色色的故事裡，看到我們這一代的影子。從古老的帝國走向新的世界，需要一種代價。古典的趣味和象牙塔中的瞭望，都只能溫潤己身的滄桑，卻不能改變我們的生活。知識人如何借用人類的智慧以及自己的實踐改造社會，都沒有現成的答案。可是我們常常誇大自己的力量，在現實中，我們所得的，與預料的一切一直存在距離。

我有時候想，失敗者的經驗，總比那些成功者的姿態要好，因為人類在挫折里的時光總是很多。韓愈好的文章，多在放逐里所寫，蘇軾的放達，其實也隱含著苦意。胡適的優雅之文，難抵絕望的感受，陳獨秀的狂狷，其實也不掩其巨大的悲劇。如果這樣想來，思考不成熟的學理和人生，也未嘗不是一種思想的提示，因為就本質而言，聖人孔老夫子給與我們的智慧，總不及那些失敗的英雄要大。蹉跎路上的遺產所以還被人一再提及，乃因為他們的行跡，也有我們這些常人的一部分。並不高高在上的言談與耕耘，也恰是可以汲取智慧的所在。

我們的前人，在精神上的豐富上，有時超出我們的想象。記得在建立胡風文庫的時候，看見七十餘年前的詩人們討論美學問題，那種忘我和機智，是刻畫在歷史的肌膚里的。抗戰時期的熱血青年，以生命的燃燒，照著寒夜裡的小徑，他們滾爬在泥土裡，在濺血的軀體里，淌著汩汩熱流。那時候許多青年沒有顧及己身的沉浮，明明知道前面的深淵可怖，依然跳將下去，即便死亡，也不去理會。但是後來的教科書，很少見到這些人的名字，我們在這些無名者的遺文里，有時候窺見了人間的本色。

《國學季刊》編委會成員合影

（左起徐炳昶、沈兼士、馬衡、胡適、顧頡剛、朱希祖、陳垣）

許多曲折里的人生，誕生了我們意想不到的精神元素。一旦與這類故事相逢，便感到歷史在我們血液的深處。這也是我這些年來塗塗抹抹的原因之一，想在其間尋找蛛絲馬跡，看歷史的風向如何形成。不過也不能免俗的是，總也不能脫離象牙塔里的趣味，士大夫的殘影偶爾也留在文字的背後。有一位長者曾經提示我應警惕這些，雖然有所意識，但積習的流露，是不能掩飾的。我自己日趨書齋化的生活，都影響了對於鮮活的精神存在的判斷，如此看來，自己趣味的狹窄， 是的的確確的。

本書的文章，都是從各類書中挑選出來的。我自己並不願意去炒冷飯，編輯說，重新編排也許能夠增加一種另類的感覺。但我自己對於過去的文字，很少留戀，對於我來說，那些陳跡也恰如早晨的朝露，在太陽升起的時候，終將消亡。我們要記住的沒有記住，只有瑣碎之什留在世間，那是一種悲哀。好在，還有人在默默地耕耘，在從酸腐的文人路上離開，去尋別一新途，那麼，我們應真心地為他們祝福，總會有人留下比我們這代人更有價值的文字。如果那樣，我們的希望總算沒有落空。

2016年11月21日

古今中西的大衝突

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在堅守中

迷茫

在迷茫中

堅守

的

一代學人群像

蔡元培 章太炎 魯 迅 周作人 胡 適

陳獨秀 張申府 曹聚仁 張中行 黃 侃

許壽裳 錢玄同 沈兼士 吳承仕 朱希祖

瞿秋白 廢太名 江紹原 俞平伯 沈啟無

張鳳舉 沈尹默 沈兼士 劉半農 張國燾

郁達夫 徐炳昶 馬 衡 袁復禮 司徒喬

孫福熙 台靜農 蕭 紅 葉聖陶 豐子愷

茅 盾 老 舍 章士釗 鄒韜奮 張伯駒

謝無量 張中行 丁 玲 張愛玲 錢鍾書

《無路之途》 孫郁 著

星漢文章即將出版，敬請期待。

孫郁：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作家，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主要著作有《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張中行別傳》《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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