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的戰爭部,天殺的午餐肉

1789年8月7日,美國戰爭部(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War)成立了。這個存在了158年的部門,在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裡,扮演了美國軍隊最高領導機構的角色,但這樣一個部門,其最高領導者戰爭部長(Secretary of War)卻一直是平民(civilian),從第一任部長亨利·諾克斯(Henry Knox)開始就一直如此。亨利是當過兵,上將,但被華盛頓總統任命時他已經退伍了。據說戰爭部長由平民擔任,是因為華盛頓總統太過強勢,不希望給任何軍人留下掌控軍隊的機會。

這樣一個部門的這樣一個領導者,說出來可能不會有人信,他最重要的職責,是財務和採購。1802年,西點軍校的建立就是典型的戰爭部的傑作,他們在哈德遜河畔採購了土地、建材,蓋了幾棟房子,20世紀初時擴建了它,如此而已。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戰爭部主要的豐功偉績,這部分是因為美國人在19世紀末時看不出軍隊的必要性,19世紀的最後十年,美國軍隊人數是三萬九千人,而同期的法國軍隊人數是五十四萬兩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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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的到,這樣一個從19世紀開始就塞滿了會計、審計、採購人員的部門,其組成一定極為複雜,其效率一定極為低下,其辦事人員一定滿腦子都是沒上過戰場的蠢蛋的想當然。這一點在大戰時變得尤為致命。一戰時,約翰·潘興(John J. Pershing)將軍在18個月內建立了一支200萬人的遠征軍,這支隊伍在200天內就結束了戰鬥。所以儘管潘興對戰爭部幾乎毫無影響力,這個部門也並沒有拖他的後腿。

而二戰時,戰爭部變得有些特殊,首先它的部長變成了現役軍人馬歇爾將軍,戰爭部長不是馬歇爾最重要的職責,他的主要工作是參謀。因此承擔採購和財務職責的戰爭部實際上處於首腦真空的運作狀態。其次戰爭部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大規模的採購任務,他們必須為1200萬美國軍人提供武器、食物和煙草,如果20世紀初的戰爭部長,伊萊休·魯特(Elihu Root)或威廉·塔夫特(William Howard Taft)看到這個數字,沒準會大吃一驚。於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首先擺在了檯面上——如何給這麼多士兵提供必要的肉食?美國人對肉食的需要是無與倫比的。根據地球政策研究所的數據,1939年,美國人均肉類消費量為94.4磅(去骨的凈重),約43公斤。海因里希·伯爾基金會,德國環境及自然保護協會(BUND)和《世界報》外交版聯合製作公布的2013年肉類圖冊(Fleischatlas 2013)顯示這個數字甚至比2013年的世界人均年肉食消費量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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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時配給制全面鋪開,平民每人每月只能領到兩磅糖,十二歲以上,每人每周只能吃到二又二分之一磅肉(前線士兵每周二十一頓飯都是肉食,從人均肉食消費量來看,平民們每周食用的肉類總重根本沒有達到這個數字)並被鼓勵用魚來代替畜肉時,新鮮肉食又無法在北非、西歐、太平洋的多種氣候條件下保證供應,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戰士們迅速吃到肉呢?

答案很簡單——午餐肉。

這種裝在鐵皮罐頭裡的粉紅色塊狀碎肉,並非午餐肉的本來面目。午餐肉,luncheon meats、lunch meats、cold meats或者cold cuts,指的都是香腸、肝腸、茶腸、五香火腿、肉卷、熏牛肉、冷烤肉、烤火雞、鴨胸肉、牛舌、肉凍等肉食切片的冷盤,通常出現在冷餐會、雞尾酒會上。這是典型的英國式吃法,法語中這類冷盤就叫做「assiette anglaise」,「anglaise」意為英國。

1901年,芝加哥肉類加工商喬治·霍梅爾(George Hormel)在明尼蘇達州奧斯丁市創辦了肉類食品廠,出售豬只、牛肉、火腿和香腸,牛肉和豬肉在那個時代是美國人最偏愛的兩種肉食。1929年,他的兒子傑伊·霍梅爾接管了企業,這個年輕人運氣很差,他剛一接管公司,大蕭條就開始了。

大蕭條時代嚴重拖緩了美國年人均肉食消費的增長速度,也改變了肉食消費的結構,大蕭條那幾年,豬肉消費罕見地超過了牛肉。這要部分歸因於霍梅爾食品廠等肉食生產商發明的肉食罐頭。這種用豬肩肉、水、鹽、胡椒、糖、亞硝酸鈉製成的肉罐頭,最初名叫「霍梅爾五香火腿(Hormel Spiced Ham)」,售價低廉,對年均收入從2300美元驟跌至1500美元的美國家庭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但最初,它的銷量並不好,因為罐頭市場的競爭非常慘烈,而霍梅爾的產品缺少特色。於是1937年,霍梅爾食品廠懸賞一百美元徵集新的產品名稱。這筆錢被副總裁達格紐的哥哥肯尼思·達格紐拿走了。他提出用「豬肩肉和火腿(Shoulder of Pork And haM)」的縮寫「SPAM」來代替原來的平庸品名,1937年7月5日,第一罐斯帕姆午餐肉罐頭誕生了。

這簡直就是為了戰爭而準備的食物,亞硝酸鈉既保證了肉質不會腐敗,也使食物染上了誘人的粉紅色,它足夠便宜,因為它使用的原料是傳統上沒人願意食用的豬肩肉,而且它熱量足夠高,每一管斯帕姆可以提供42克蛋白質、12克碳水化合物和80克脂肪,1020大卡熱量,以及每日所需鹽分的三分之一。也許還有少量維生素C、鈣和鐵。

一罐336克包裝的斯帕姆罐頭,足夠一個士兵吃一天了,他們通常用這種罐頭煮午餐肉燉雜菜吃。而它的售價要比牛排低得多。當時的西冷牛排價格是每磅32美分,而1941—1945年,美國戰爭部採購了幾十億罐斯帕姆午餐肉,只花費了3.73億美元,折算下來,每罐斯帕姆採購價不會高於10美分(保守估計),搭配就地取材的蔬菜、能量棒、可口可樂,一個士兵一頓飯的花費不會超過15美分。抱歉我沒有找到當時的市場售價,似乎沒有人關心它究竟賣多少錢,因為它實在太便宜了。

便宜的代價是口味欠佳。斯帕姆幾乎在任何方面抵觸著美國人的飲食習慣。首先它不新鮮,美國人執著於新鮮食物。其次它是碎肉,美國人更喜歡整塊的肉,首選當然是牛排或豬排。再次,美國少爺兵們還保持著典型的美國南部飲食口味,偏好簡單、純粹、沒有添加和單獨烹煮的食物,雞肉就是雞肉,土豆就是土豆,蘋果派也還可以接受,但碎肉混合了其他成分,黏糊糊的一坨放在那裡,則是犯罪。

所以,雖然斯帕姆養活了數以百萬計的美國士兵,但他們對它只有刻骨的恨意。美國士兵們實在是吃了太多斯帕姆。「廚師們會在早餐時煎午餐肉,正餐是烤午餐肉,晚餐則把它放在玉米糕里,第二天早上是午餐肉餡餅。天知道他們從哪兒得到這麼多午餐肉,一定是成桶成桶訂購來的。燉午餐肉,午餐肉派,還有煮午餐肉塗油脂!」如今的美國士兵們享受著能提供八種特色餐食的供餐車的便利,恐怕也想象不到一天吃三頓午餐肉是什麼景象。

他們的前輩們,給斯帕姆起了各種奇怪的名字,「疑似肉」(Something Posing As Meat)、「下水肉」(Spare Parts Animal Meat),以及「靈肉」(Mystery Meat)。還編歌謠來嘲諷它:「傑克遜吃他的橡子面,格蘭特在嚼黑麥,特迪啃著毒牛肉,世上的肉沒有比這更壞,步兵有他的硬麵餅,就著海軍的果醬,每個人的肚子都在蠕動,因為裡面都是斯帕姆……」

戰爭結束后,艾森豪威爾在辦公室荷美爾公司總裁科里,他調侃道:「在過去四年中,我和幾百萬士兵一直吃貴公司的斯帕姆午餐肉,我必須承認在戰爭中,我得感謝你們,但是作為總司令,我必須說,你們送來的午餐肉實在是太多了。」有多少呢?每周一千五百萬罐。

1945年《紐約客》發表了一篇名為「城鎮之聲」的專訪,布蘭達·吉爾採訪了霍梅爾,他說:「我必須說,消費斯帕姆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極為沉重的負擔」。而霍梅爾的反應也很有意思,他有時試圖指明霍梅爾公司並不只有斯帕姆這一種產品,有時想要否定它(「有時我想我們不應該……」),有時則試圖為它辯護(「去他的,我們在自己家也吃這玩意」)。大概,他本人也吃煩了。

這種對斯帕姆的厭惡是從軍隊開始的,這個板子要打在戰爭部的屁股上。斯帕姆並不只有一種口味,在二戰中,美國陸軍後勤部門和承包商一共開發出六十多種肉罐頭,包括牛肉、羊肉、豬肉、火腿肉、雞肉、鴨肉、火雞肉、金槍魚、沙丁魚等等,甚至還有兔肉罐頭,烹調口味也多種多樣,有煙熏、辣味紅燴、奶油胡蘿蔔清燉、番茄燉制、蜜汁烤制、黑胡椒烤制等等。但是送到前線士兵手裡的,是清一色的斯帕姆午餐肉。戰爭部為什麼這麼喜歡斯帕姆?因為便宜。

但不是所有人都討厭斯帕姆午餐肉,相反,它改變了很多地區的飲食習慣。在英國的孩子們被迫啃冰凍胡蘿蔔來代替冰淇淋的那個時代,撒切爾夫人回憶說:「1943年的節禮日,有朋友來訪……我們打開了一罐斯帕姆午餐肉罐頭。我們還有一些萵苣和土豆。朋友們高興地說:午餐肉和沙拉,多麼豐盛啊!」她自己在1980年親口說,斯帕姆午餐肉是戰時佳肴(wartime delicacy)。美國第4步兵師的老兵回憶說,諾曼底戰役結束之後,有一次他和哥們在食堂里抱怨斯帕姆午餐肉,被來訪的兩個英國軍官聽到了,他們捏起兩片午餐肉,扔在地上,又撿起來吃掉了,意思很明顯,這幫美國少爺能吃到斯帕姆午餐肉,居然還要抱怨,簡直不可理喻。

蘇聯紅軍也很喜歡斯帕姆午餐肉,這是美國提供給盟軍的物資援助。蘇聯人把午餐肉燒成肉糜,抹在黑列巴麵包上,再撒點鹽和生蔥頭,吃得不亦樂乎。赫魯曉夫自己說:「沒有斯帕姆午餐肉我們都無法餵飽我們的軍隊(Without Spam we wouldn't have been able to feed our army)。」當時蘇聯糧倉烏克蘭還在德國人手中。

同樣覺得斯帕姆午餐肉還不錯的,還有韓國人、夏威夷人、關島和北馬里亞納聯邦居民、波多黎各人。夏威夷群島的漁業生產一度被禁止,美國海軍運來了大批罐裝沙丁魚和斯帕姆午餐肉,於是「斯帕姆飯糰(Spam musubi)」就誕生了,在夏威夷瓦胡島的懷基基海灘,每年還要舉行「斯帕姆狂歡節」。關島和北馬里亞納聯邦居民每人每年至少吃16罐斯帕姆,連當地麥當勞的菜單上都能看見它。韓國人非常喜歡的「部隊鍋」,這種漢城南郊龍山(一說京畿道議政府)美軍基地附近的小販,用美軍食堂扔掉的午餐肉、熱狗香腸加上辣椒醬、豆腐、泡菜、雞肉、速食麵煮的雜燴火鍋,就相當於日本江戶時代吃的土洋結合的牛肉火鍋一樣,是一口濃郁的異域風情。如今韓國是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斯帕姆午餐肉消費國。成都人同樣喜歡午餐肉,它本身的寡淡無味正好適合用來涮火鍋,藉由火鍋,無數人認識了這種起源於美國的垃圾食品。

有人賣掉雞蛋給孩子買午餐肉,有人賣掉雞苗給孩子買速食麵,有人問起,他們會說是為了給孩子補充營養。人們相信除了熱量和少量蛋白質,幾乎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食品,可以給孩子補充「營養」,實則是信了某種生活方式的潛在宣傳。他們看到追求效率、只花很少的時間和金錢在食物上的美國人,乃至韓國人、日本人、波多黎各人、香港人用同樣的方式來照料自己的胃,因而認為午餐肉中蘊含了某種現代生活的魔力。這種信念如果讓一個二戰美國老兵知道,他八成會笑著罵道:「天殺的戰爭部,天殺的斯帕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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