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小白《漢書》賈誼傳三

天下的情形與器物一樣,在於天子把它放在何處。

湯武把天下放在仁義禮樂之上,便德澤洽和,禽獸草木無不豐饒,盛德遍及周邊四夷,推及子孫數十代,這是天下人所共聞的。

秦王將天下置於法令刑罰之下,德義恩澤一無所有,而怨恨之毒充滿人間,百姓憎惡它就像仇敵一樣,大禍差點就降到自己頭上,子孫竟被誅滅殆盡,這也是天下人所共見的。

誰是誰非何等鮮明,功效後果何其應驗!人們常說『:聽言之道,在於必以事實相參看,則發言之人不敢妄言。』現在,有人說禮義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罰,陛下為何不援引殷、周、秦的故事來看一看呢?「人主之尊好比殿堂,群臣好比台階,黎民好比土地。

因而台階等級越多,宮牆離地就越遠,則殿堂越高;沒有台階等級,牆離地就越近,殿堂就低。

堂太高則難於攀附,太低則容易凌駕,理所當然。

所以古代聖王創製等級,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後有各級官吏,層層相延以至平民,等級分明,皆為天子所加,所以天子之尊不可企及。

有句諺語說『要打老鼠卻又怕打壞了器物』是個很好的比喻。

老鼠靠近器物,尚且顧忌而不打,恐怕傷及器物,何況對於親近主上的貴臣呢?用廉恥節禮約束君子,因而有賜死而無誅戮的恥辱。

黥面劓鼻之刑不施及大夫,是因為他們離主上不遠。

禮規定,人君所乘之馬不得察看其齒數,踐踏其食草者應予懲罰;見到君主所用几杖要起立,碰上君主乘坐的車要下拜,進入宮殿正門便要碎步疾走,君主所寵之臣即或有過錯,也不對其本人施加刑戮之罪,這都是因為尊君的緣故。

這就是主上用以預先遠離不敬之人,而對大臣優禮有加以礪其志節。

而今自王侯三公等親貴,都是天子應和顏悅色予以優禮的,即古代天子稱之為伯父、伯舅之人,然而把他們與黎民百姓一樣繩之以黥、劓、..、刖、笞、罵,棄市之法,那不是像殿堂失去了台階一樣嗎?被殺被辱者不是過於迫於天子么?如果不行廉恥,大臣無以掌握重權,大官不是有像罪徒皂隸一樣的無恥之心么?秦二世被定重罪殺於望夷宮之事,即源於秦制投鼠不忌器之風習。

「臣聽說,鞋子雖新不宜放在枕上,帽子雖破不能用於墊鞋。

曾在貴寵之位的人,天子曾和顏悅色優禮有加,吏民曾俯首伏拜敬畏不已,現今有了罪過,皇上下令廢黜他也行,斥退了也行,賜他死也行,誅滅他也行;但如將其束縛,用長繩牽著,送到司寇衙門,編入一般罪徒,任由司寇小吏鞭打詈罵,恐怕讓黎民百姓看見不是好事。

卑賤者將知尊貴者既有一旦之刑,心想我也可以如此對他,這不是讓天下學習禮義,懂得尊尊貴貴之理的做法。

天子所曾寵貴,萬民所曾敬畏之人,死便死了,豈能如此捨棄禮義讓卑賤者污辱他么?「豫讓曾服侍中行的君主,智伯討伐中行將其滅掉后,他轉而服侍智伯。

到趙滅智伯時,豫讓卻熏面毀容,吞炭壞聲,定要報答智伯,趙王五次起用他而不任。

有人問他為什麼,他說:『中行之君待我像一般人一樣,我也就同一般人一樣對他;智伯以國士禮遇待我,我當然像國士一樣報答他。』這同一個豫讓,以前叛君事仇,行如豬狗;以後又堅持氣節,盡忠報主,具有烈士之風。

這都是人主使然。

所以主上待其大臣如犬馬,大臣也就以犬馬自為;待其如待罪徒,他也就以罪徒自為,愚鈍無恥,喪志無節。

沒有廉恥之心,又不自尊自重,凡有利益便去,一有機會就奪。

主上一旦失敗,就乘機予以謀篡;主上遇到災難,則只求自己苟免而袖手旁觀;只要對自己有利,就不惜出賣主上。

這種人對於主上有何用處?在下的群臣極其多,在上的人主只有一個,主上之生命財產完全託附於群臣,如果群下都是無恥之徒,苟安之輩,則是人主的最大病痛。

所以古代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以此來砥礪寵臣的志節。

古代大臣犯有不廉之罪的,不叫做不廉,而說成『..簋不飾』;犯有污穢淫亂之罪的,不叫做污穢,而說成『帷薄不修』;犯有疲軟不勝任之罪的,不叫做疲軟,而說成『下官不職』。

如此,親貴大臣有其特定的罪名,就好比不加斥責但正色稱呼一樣,實際上是加以遷就並為其隱諱。

大臣犯罪如在大譴大責範圍之內,聽到責問便穿上喪服,放置一盆水和劍,在請罪之室里自剄,不需主上派人綁縛而去。

如罪在中等,聽到主上之命便自己弔死,主上無需派人絞其頸項。

如屬罪大惡極,聽到主上之命便應北面朝拜,然後跪著自裁,用不著主上派人按住其頭顱行刑。

並說『:作為大夫你自己犯下了罪過,我對你可是待之以禮啊!』越是待之以禮,群臣越是自重;顧其廉恥禮義以待其臣,而臣下不以氣節回報其君的人,就真不是人類了。

等到教化而成風俗,那麼,為人臣者就會念主忘身,憂國忘家,為公忘私,富貴不淫,威武不屈,只與禮義同在。

教化達到上乘,那麼父兄之臣便能真正為宗廟而死,法度之臣真正為社稷而死,輔翼之臣真正為君上而死,守土之臣真正為城敦邊疆而死。

所以,所謂聖人擁有金城之說,即是以物來比擬人的志節。

他既能為我死,我當然能與他同生;他既能為我亡,我當然能與他俱存;他既能為我不避危難,我當然能與他共享平安。

有顧德行而忘私利,守節操而仗義氣之臣下,就可以託付不須制御之權柄,可以寄託尚未成人之遺孤。

砥礪廉恥奉行禮義以致如此,對主上有什麼損失呢!而當今不但沒有這樣做,反而長期沿襲無階無級之法,所以臣可為長嘆息者正在於此。」當時絳侯周勃被罷相回其封國,有人告發他謀反,被逮捕囚禁在長安獄中,不久釋放,又恢復了他的爵位封邑,因而,賈誼正是為此而諷諫文帝。

文帝深深為其所感,從此注意涵養臣下志節。

此後凡大臣有罪,都賜其自殺,再不受刑辱。

到武帝時,從寧成開始才又恢復下獄。

當初,文帝是以代王的身份入京即位,後來將代國分成了兩國,立皇子劉武為代王,劉參為太原王,小兒子劉勝則封為梁王。

以後又將代王劉武遷徙為淮陽王,而太原王劉參為代王,完全恢復了原來代的地盤。

幾年以後,梁王劉勝死了,沒有兒子。

賈誼又上疏說:「陛下倘若不定製度,依如今之勢,只不過能傳一二世而已。

現在諸侯王尚且已恣意妄為難於制服,等它廣植黨羽強大起來,漢朝之法就無法施行了。

今陛下可作為藩衛、皇太子可作為依恃的,僅有淮陽、代兩國。

而代北邊緊挨匈奴,與強敵為鄰,能保全自己就不錯了。

而淮陽和大諸侯相比,僅如臉上的一顆黑痣,只能被大國所吞食,而全然沒有防禦之力。

方今之世,權柄握於陛下手中,封一國立兒子為王卻只配被別國所吞食,難道能算是良策嗎?人主行事本與布衣不同。

布衣之人,積點小德賺點小錢,能自立於鄉黨之中足矣,人主則非使天下安定,社稷穩固不可。

高皇帝瓜分天下封功臣為王,反叛者卻像刺蝟毛一樣豎起,認識到異姓王不行,才翦除了那些不義諸侯而虛懸其國,另擇良日,在洛陽上東門外將諸皇子盡立為王,這樣天下才安。

所以大人物不能被小節所拘,才能成就大事業。

「今淮南之地遠離京師數千里,中間隔著兩個諸侯國,雖屬於漢室但懸如飛地,其吏民往來長安服徭役,走到中途衣服就破了,為置衣物耗盡了家資,其他諸多費用也和這個相當。

淮南苦於屬漢而非常想有一個王去治理,其罪犯逃往相鄰諸侯國的也不少。

這種狀況不能長久下去。

按臣之愚計,希望將淮南之地劃歸淮陽,而為梁王立一後嗣,再割淮陽北二三座縣城加上東郡劃歸梁國;這樣還不行的話,可將代王遷都睢陽。

梁以新妻阝為起點北靠黃河,淮陽包著陳國南接長江,這樣,即使大諸侯有起異心的,膽子再大也不敢謀取,梁足以與齊、趙抗衡,淮陽足以抗吳、楚侵犯,陛下即可高枕無憂,再無山東之慮了,這可說是二世的大利。

當今安然無事,是因諸侯王都還年少,數年之後,陛下再看看吧!以前,秦日思夜想苦心勞力解除了六國的禍亂,而今陛下在力制天下、頤指氣使之時,卻高抬貴手重新釀成六國之禍,實在難以說是明智的。

只求本朝無事而苟且,種下禍根亂源,熟視無睹而不定下治安之策,那麼萬年之後,如傳位於老母弱子,必將使其不得安寧,這就不能稱為仁愛。

臣聽說聖明之主欲發言必先問其臣,所以才能讓為人臣者得以盡其愚忠。

唯請陛下裁擇。」文帝於是採納賈誼之策,徙淮陽王劉武為梁王,北以泰山為界,西至高陽,擁有大縣四十餘城。

又徙城陽王劉喜為淮南王以撫淮南之民。

當時還把淮南厲王的四個兒子都封為列侯。

賈誼知道文帝必將復其王位,便上書進諫說「:臣擔心陛下不久將把淮南諸子封為王,而不會與臣等反覆計議。

淮南厲王之悖逆無道,天下誰不知其罪?陛下降恩將他赦免遷徙,他自己患病而死,天下有誰認為他不該死?今天如尊罪人之子為王,恰好表明厲王無罪被漢枉殺。

這幾個兒子長大,豈能忘記他們的父親?從前白公勝為父報仇的對象,就是自己的親祖父、伯父和叔父。

白公勝作亂,並不是想要奪取王位,而只是要發泄仇恨,親手剖開仇人之胸而後快,與仇人一起滅亡而不惜。

淮南之地雖小,黥布卻曾據此反叛,漢室能滅黥布得以保存實為天幸。

如封仇人之子為王,等於送給他危害漢室的本錢,這不是高明之策。

雖說將淮南一分為四,但四個兒子是一條心。

送給他們民眾,讓他們積聚財富,他們即使不像伍子胥、白公勝那樣明目張胆起兵報仇,恐怕也會派像專諸、荊軻之徒到宮中來行刺,這真可謂借給敵人兵力、給老虎添上翅膀。

希望陛下再三斟酌。」梁王劉勝從馬上摔下死後,賈誼憂傷,自責未盡到傅的責任,經常哭泣,一年多后也死去了。

死時年僅三十三歲。

四年後,齊文王去世,沒有兒子,文帝想起賈誼之言,於是將齊分為六國,立悼惠王的六個兒子為王;又把淮南王劉喜遷到城陽,而將淮南分為三國,立厲王的三個兒子為王。

十年之後,文帝駕崩,景帝即位,僅三年,吳、楚、趙和四個齊王就聯合起兵,向西進攻京師,被梁王所阻,才得以破滅叛軍。

到武帝時,被封為王的淮南厲王的兒子有兩國也因謀反被誅。

武帝即位初年,賈誼的兩個孫子被薦舉入朝,后官至郡守。

其中賈嘉最好學,可算是繼承了家業。

班固評論:劉向曾說:「賈誼探討三代與秦治亂的道理,其論甚為宏美,對國體之通達,即使是古代的伊尹、管仲也未必超過他很多。

假使當時予以重用,其功德教化必然隆盛。

但為庸臣所害未能得志,真是可悲可惜。」回想文帝躬行儉約以倡導移風易俗,賈誼的主張大體上還是被採納了。

至於想改定製度,以漢為土德,服色為上黃,犧牲以五數,以及出仕諸侯國,採用五餌三表的方法以羈縻單于等,其治術確實也顯得粗疏。

賈誼天年早逝,位雖不至公卿,但還不算是懷才不遇。

他的著述共有五十八篇,現只選擇了其中切近世事的幾篇放在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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