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特大洪災十年祭

文/劉培國

今天是「7•18」濟南特大洪災發生整整10年的日子,每當想起十年前經歷洪災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如果不是從驚魂8小時中脫險,也許此時此刻,也是本人的十年之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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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18日下午,我與蔣萍、畢德貴、田嵐夫婦4人,開車去濟南軍區總醫院,看望一位我們共同深愛的患病的長輩。接近五點,行駛到濟青高速零點約30公里處,渾濁的天空忽然翻騰起恐怖的烏雲,像有扯不完的破爛棉絮糾葛一起,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雨柱砸在風擋玻璃上,好大力氣,要把瑞風麵包車生生攔住。向西望去,水幕不僅完全塞滿了濟南的天空,而且就要把田野、樹林、城市攪拌到地里去。

車上的人無語,心事重重。我們情願不要這種天人感應,也不要一位至愛老人離開我們,離開他生活了近七十年的這個世界。肝癌晚期,依靠準確的判斷做了介入化療,被大家嚴防死守的肝部腫瘤逐年縮小,奇迹般地生活了四年,中間還突發過一次嚴重腦梗塞,重度昏迷數天後再度完全恢復。但是幾天前,老人突然便血,可惡的腫瘤細胞還是崩潰了老人的血液系統,造成不可逆轉的胃底門靜脈大出血,堅強的老人與死神展開了面對面的最後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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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終於以20幾公里的時速從濟南環城高速下路,此時天約五點三刻,再有十幾分鐘就到洛口,不到10分鐘就可到達目的地,可以說,濟南軍區總醫院近在咫尺了!我左打方向盤從環城高速底下鑽過去向西,走了幾步停下,從前方不遠處三三兩兩地在調頭的車輛看,那裡的積水已經漫過了轎車的輪胎,而且往前水還要更深。

天無絕人之路,我調轉車頭後撤,朝將軍路駛去。通過濟南老東外環即將軍路向南,伺機向東,再向目的地靠近。不想這裡的水也大得可怕起來,在將軍路銜接濟青高速公路路口盤桓上下的好幾座引橋,早已淹沒在黃顏色的渾水中,除非就地停車,只要想走,就必須看好四周的高大建築,憑經驗中的感覺,在一片汪洋中默默劃定心目中的路面,然後踩住油門衝過去。走錯走偏,就會一個猛子扎進去,後果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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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我把車穩穩地停在鮮亮的瀝青路面上,搖下車窗向背後望去,看到兩三輛藍色的皮卡、加長130,頭朝下豎插在路壕里,只露出一小截的刺眼的後車箱,沒有人的蹤影,是不是還困在裡頭?我霎地出了一身冷汗!畢德貴說,頭次見這麼大的雨!得趕緊報110啊!田嵐說,濟南全淹了,110指不上了。怎麼辦!是啊,我們不能回去吧?走,我不甘心,總會有路能走通的。

於是我們重新上路,沿將軍路由北往南走。

2

將過鐵路,有條西去的公路,我瞥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塞車。徑直往南。過鐵路不久,公路寬闊起來,可是所有的車輛卻把大路小路堵得嚴嚴實實,銅牆鐵壁。蔣萍說,你就是沒有耐心,別人能等,我們不能等等?一等,天就黑了下來,城市裡有些地方開始停電,車燈一開,照在五顏六色的車體上,倒映在忽漲忽消的水流里,燈影里瀰漫起不祥的氣息。

為了不至於被擠住,我不時地短距離倒車,始終讓車子保持能進能退的位置。時間告訴我,等已經不是個辦法,趁著還能後退,回去,回到鐵路以北,朝剛才遠處擁堵的地方駛去,也許能行。開過去,才見有大量的公交車在這裡走走停停,跟在它們屁股後邊,慢走也是走,只要走就成。走的節奏越來越慢,終於徹底停止了,而這時,透過隱約可見的樹枝、樓隙,我彷彿看見仍然亮著路燈的街道就是濟洛路,那就是洛口服裝市場,可是我們沒有翅膀,飛不過去。

稍微掉一下車頭,可轉向一條在修的向南的路,事實上,也有些大大小小的當地車不斷地開進去,管不了那麼多了,加加油門,走!這種痛快維持了沒有五分鐘,我被逼上了正砌水泥的右側輔路,前面是施工機械,左側是一群比我早幾分鐘徹底失望的司機,後面,正在興頭的疾駛者正源源不斷趕來,夾在裡頭才叫進退兩難,我大呼一聲「不好快撤!」撂上倒擋就退了出來。

繼續沿河向西蠕動,有路燈的路口到了,壓根不是濟洛路!還得向西。一過路口,路況有所緩和,二擋狀態下行駛了幾分鐘后被前方的橋涵擋住去路,不是橋涵擋路,是橋涵下匍匐的好幾輛汽車熄滅拋錨。橋涵是個坑洞,眼下全是水,泡在裡頭的車輛只隱約看見廂體的頂板,像一條條潛游的方頭鯨。幸好後退幾步有座橋可以過河到河南岸再往西進,沒費多大事我們便來到那橋涵的另一端,此時早已停電,四周一片漆黑,敞著遠光開到近處,這裡雖沒有拋錨的汽車,見岸邊的地下排水管道不僅不再下水,白花花的地下水卻正起勁地朝天爆涌,排列整齊的巨大水泥蓋板像玩兒童遊戲一樣被一塊塊拋向空中然後摔在一邊。再看我們企圖通過的涵洞,已經被漆黑的洪水填滿,一片死寂。

再一次掉頭後退。儀錶盤上的車載鐘錶顯示的時間是8點多點,一掉頭一看錶的工夫,我們徹底駛入了一條汪洋中的街道,一側是居民住房,一側是開闊地,開闊地上方是一座高架橋的模樣,但看不到有車來往。說老實話,我已經是在全憑感覺開車了,水越來越深,我快要感覺不到路感了,方向盤也在失效,排氣管隨時會被倒灌。洪水已經開始不斷地淹沒車子的前燈,車燈一經淹沒,恐懼立刻降臨,窗外的洪流以及洪流中或隱或現的物體皆面目猙獰,彷彿會隨時吞噬一切,一輛汽車乃至十輛汽車,在浩浩蕩蕩的洪水裡原本是一小片落葉。怎麼辦?如果開下去,吉凶難卜,何況我根本不知道前方是馬路,還是數米深的護城河!趕快逃離,我駛上人行道在泉城特有姿態的垂柳間隙里艱難行進,在一處較為安全的樹隙間稍作喘息。

我第一次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停下來,這次一定停下來。縮在一棵大樹和房屋之間,等它一小時,等它一夜,洪水終究要退去。

3

雨是小了。車上沒吃的,沒喝的,車外沒燈,沒有光亮,遠處是漫無邊際的大水,近處只有高及車腰的波浪咣當咣當地撞擊著汽車廂體。我們車上的四個人,都保持了超水平的耐心,在如此突然的災難面前,以靜制動是大家的不二選擇。大水裡,偶爾有三人高的自卸車像登陸艇一樣駛過,汪洋中撕破的口子瞬時無聲地合攏。至此,我們要去醫院的希望徹底歸零,若一意孤行,極可能有亡命之虞。

10點了。此時的分分秒秒被抻成了無以計數的大小恐懼,輪番折磨著每個人的神經。我們第一次做出在車中過夜的打算。

人是一種最不安分的動物,在車中過夜的打算一經做出,車中過夜便成了大腦思維問題的背景和起點,思維的觸角重新啟程,大家在心照不宣中各自作著多種可能實現的謀划。終於還是我先行動了,我是駕駛員,走投無路時做出決斷我有天然的優勢。我讓畢老師幫我看著後邊,我要從兩米稍多且植有柳樹的人行道上後退,兩百米外就是洪水漫不到的路面。應該說,這是一次嚴酷十倍的場地考,幸運地是我退出來了。

來到結結實實的硬路面上,才發現自己的心臟此前一直沒在它該呆的地方,懸在半空,走在黃台的某條街道上,聽到心臟撲嗒一聲歸位原處。現在我們來到一十字路口,打聽從哪裡能夠回到高速公路或南北高架公路,人們好像都有些失魂落魄,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語,我定定神,決定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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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條原本挺熱鬧的街道,但現在一筒子洪水,尚能緩慢通過。好景不長,在距離前方一十字路口約50米的地方,我們再次被迫停下來。這次停車,與其說是懼於洪水的急速上漲,不如說是受到其它眾車輛集體行為的影響與傳染——除了連體的大公交和大型運載貨車在來回遊弋,所有中型麵包以下車輛全部爬上人行道、頭朝牆,屁股藏在水裡連同四隻輪胎,如同一匹匹大難臨頭的、不敢喘息的巨鱷。

司機們憋急了拉開車門小便,三個五個不等的年輕人手牽手試探著從窗外蹚過,已經接近11點,肚子里的腸鳴一陣緊起一陣,前方十字路口左轉方向明顯有家規模不小的火鍋店,開始還燈火通明,現在點了蠟燭,鬼影祟祟了。田嵐跟蔣萍決意下去找吃的順便上廁所,雨不大,還在下,沒有雨傘,她們把褲腿綰到不能再綰,半截身體泡在水裡,慢鏡頭裡的人物一樣向有食物的地方靠近。

那個十字路口,不時還有自南向北的大小車輛開過,有輛豐田麵包竟然過去了,又有一輛軍用吉普駛進視線、繞過中央塗了紅白標色的紅綠燈桿,與火鍋店曾經十分誇張的大窗戶重疊,但它卻沒再讓那些窗戶出現,它不偏不倚地在那兒趴下了!畢竟是軍人,身著迷彩服的駕駛員趁空伏在方向盤上,大有與洪水靠了的意思。

我們車位的對面,是一棟四個單元的六層居民樓,臨街房加蓋了一溜平屋作門頭,內里與一層貫通。有家中醫藥鋪,是一溜門頭房裡唯一還亮著燭光的一家,透過四扇碩大的鋁合金玻璃門,裡頭的草藥櫥櫃清晰可見,洪水早已進入了這家藥鋪,從最里端的過道上就看得見粼粼波光,一中年婦女在裡頭時隱時現。巨大的裝載車又來了,彷彿在炫耀它的能力,以不低的時速向我們這些戰戰兢兢的鱷魚們顯擺威風。藥鋪可慘了,它的鋁合金玻璃門下部,是近一米高的鋁合金扣板,大車一過都要掀起可怕的浪涌,浪涌打到扣板上,那些扣板紛紛成了幼兒遊戲的產物,一扇扇被打得七零八落、不知去向。扣板空了,裡外的大水再也沒有阻隔。可是後續而來的大車並沒有收斂它們的威風,扣板沒了,就讓浪涌通過四個空洞在藥鋪里自由出入吧!事情卻遠非如此,水位仍在升高,新起的浪涌在空洞上撲空,卻夠著了空洞以上的玻璃,沒有多少時間,隨著四聲清脆的巨響,玻璃全部被撞得粉碎,沉入水底。每一聲脆響,只招呼出裡頭的那位婦女過來瞧瞧,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至此,中藥鋪里的景象一覽無餘,原本我還想葯匣里的艾葉歸尾陳皮百部之屬早已成了稀粥,現在一看,原來那架偌大的葯櫃,早已裝有粗壯高大的櫥腿,使得那架葯櫃猶如渤海灣腹地的鑽井平台。

這段時間,我時不時地盯一下十字路口的燈桿,剛才水位還在白色位置,現在已淹沒到紅色標記,水位仍在上升,還從涉水返回的田嵐、蔣萍身上得到印證,大水已經到達她們腰部。她們帶回了四個饅頭、兩瓣西瓜,這是她們極盡巧言令色的所有收穫,此時此刻,錢已經不再好使,火鍋店裡說,因為停電,自動收款機不能工作,就是有東西也無法賣出。還好,客人吃剩的西瓜、店員自己吃的饅頭還是解了我們的飢餓之苦。

水位在上升,危險在加劇,有消息說,由於濟南南高北低的特定地勢,即使濟南晴了天,全城的洪水也會全面集中到黃台周圍,城市排水系統癱瘓的話,濟南北部只有等著淹沒。我們處在了濟南洪水的重災區。我立馬就坐不住了,我說,咱得走,不能窩在這裡等待生死難卜的下半夜。

5

時間逼近零點,回家的願望變得異常強烈。

我跟大家商量,我們走,走出去就走出去,走不出去憋在哪裡我們認了!大家一致同意。我們開始打聽、論證,結論是前方直行、左右轉水會更深,是條死路。只有返迴向西,再向北、向東,幸運地話能找到高速路入口。

發動,掛倒擋,回方向,調正車頭向西,全部的注意力、經驗、智慧都集中在踏油門的右腳上,換前進擋,持續穩定地加速。沿街兩側的司機們都從窗戶上鑽出頭來,扯破嗓子大喊:「不要送油門!千萬不要送油門!堅持住!堅持住!」一股熱流衝上我的心頭,我不敢讓眼淚蒙住視線,咬緊牙,控制著車輛。

車外的洪水與我們逆向緩緩涌動,但從眼睛余光中兩側的參照物上知道,我們在極其緩慢地前行。油門被壓得很低,但聽不到引擎的轟鳴,也沒有排氣管的動靜,此時洪水漫至風擋玻璃雨刮器的位置,不僅沒有車燈,連四隻輪胎也抬離了地面,我倐地意識到,後面的兩隻驅動輪已經不起作用,它們的旋轉僅剩下了一點象徵意義。是排氣管在充當著動力!對,是它!我小心翼翼地掌握著供油的分寸,心裡閃現出平素如此氣貌不揚的排氣管的模樣,現在就是它,向早已淹沒了自己的無情大水噴射著氣流,讓車子緩慢行進。因為導向輪也沒有著地,我緊握方向盤的雙手顯得有些裝腔作勢,然而我沒有放鬆,我知道兩隻前輪被我向右打成近40度,正常情況下運行三四米就會撞上右側的牆壁,但如此微弱的動力、如此緩慢的速度,在一米多深的水底,偏右40度的前輪還是起到了它們該起的作用——如同同樣深藏不露的輪船方向舵。迎面過來一輛桑塔那,沒燈沒馬達,整個一架沒敞頂的被大水泡透的方舟,非但沒沉底還飄浮在水面上,被三四個嘻嘻哈哈的年輕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簇擁著,或者說是象徵性地把手搭在車體上,一任車子藉助洪水的浮力、推力,閑庭信步般從我們這邊擦身而過,如果沒有我們40度的橡膠輪舵,很難說不會迎頭碰上。

終於出來了,不用問,車上的每個人,手心裡都攥著一把汗。

尋找高速路的過程,經歷了一些曲折,但相比之下已經不值一提。

回到淄博,2007年7月19日凌晨1點半。站在遠離災難的真實土地上,田嵐、畢德貴說,我們算服了,從如此險境中把車開回來,除了你培國,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事發后,國內外各大通訊社、平面媒體把報道的焦點對準了「718濟南特大洪水」。網易濟南發布的權威消息說,此次此次史上罕見短時強降暴雨導致的水災,共造成34人死亡,6人失蹤,171人受傷。受淹戶數5718戶,受災群眾約2萬人。倒塌房屋135間,市區內受損車輛802輛,沖毀道路1.4萬平米,沖失井蓋500多套,農田被淹2.1萬畝。先後造成26條線路停電,多處商場被淹,其中銀座地下購物廣場成了汪洋。據不完全統計,全市的直接經濟損失達12.3億元。

2017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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