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的紅棉襖

2015-10-23 高鳳香 滿天都是星

文|高鳳香

星期天晚上,女兒去學校上自習。她到陽台上取下洗過的紅棉襖穿。棉襖明顯窄了,腰身緊緊箍在女兒身上。棉襖也明顯短了,淺灰色毛衣露出巴掌寬的一圈邊,裹在胯骨周圍。毛衣的長越發顯出棉襖的短。棉襖的短越發顯出女兒兩條腿的修長。

兩隻衣袖都磨破了,露出的絲綿白亮亮的,格外扎眼。上周,女兒叮嚀我給她拿到市場讓補衣服的看看,能不能修補得雅緻一點。周末我跟女兒一樣忙,女兒補課做作業,我做題給學生補課。修補衣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看到女兒又拉過紅棉襖穿,我很內疚。讓她穿其它的棉衣,女兒沒吭聲,穿好紅棉襖,背起書包就出門了。

我懊惱自己沒有母親的一雙巧手。我要是能像母親一樣做針線活就好了。小時候,我跟弟弟一樣淘氣。上樹摘桃子,下溝打棗子。嶄新的上衣褲子經常被掛出一道道口子。回家後母親看見也不呵責,讓我們脫下衣服,她穿針引線,三兩下便縫補好。母親的手靈巧,細如髮絲的針線像她手中的麵糰子,搓捏自如。母親的針線活,針腳細密,勻稱,詳略有致。她縫補過的地方,像樹葉子像女貞子像房樑上棲息的小燕子。對著補綴的痕迹,我們盡可以馳騁想象。童年也因了這些想象而趣味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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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學到母親的手藝,一雙手被母親驅趕著翻書寫字。在一翻一寫中,我逃脫了農村繁重的體力勞動,逃脫了漿洗衣服的辛苦,逃脫了縫縫補補的貧寒生活。現在,只要衣服破了,就淘汰不穿,再去買新的。換洗的衣服積攢了一大柜子,很少有衣服穿破,大多都是因款式過時而被棄置不穿。

我們只有一個女兒。還沒出生,便給她準備新衣。單衣棉衣長褲短褲,從一歲到三歲穿的衣服都準備好了。出生后,積攢的新衣服沒穿完,親戚朋友又送來一大堆。等到女兒搖搖晃晃走路時,她的衣服疊起來比她的個子高几倍。女兒長到五個月,我要去西安學習,把女兒放在她奶奶家。斷奶的女兒哭得不睜眼睛。眼淚串子像房檐上滴不盡的雨水,從早到晚沒個間歇。生孩子已經休學一年,我再也不能請假了,最終還是狠心地離開女兒去學校讀書。為了補償,每個周末回家,我都要去童裝店轉悠。只要有好看的衣服就買。那兩年,女兒雖然寄居偏僻的鄉村,但她穿的是大城市最流行的漂亮服裝。不僅質地好,而且款式也新。每周回去,大嫂大嬸都會圍著我問。有些經濟條件好的還會托我給她們帶。女兒的衣服穿不爛,個頭長得快,她奶奶是個心善的人,把很多衣服送給同村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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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三歲時,我在一所鄉村中學教書。他爸爸在異地工作。學校工作繁忙,我依然沒有時間帶孩子,只好把孩子送到他爸爸單位的幼兒園。我對女兒的彌補只有衣服和零食。周末坐汽車倒火車途經西安,先去服裝店買好衣服,再去食品店買一大堆零食。女兒和他爸爸會在火車站接我。等我下車,女兒跑到我跟前,一邊叫媽媽,一邊翻袋子。女孩子,天生對服裝敏感。女兒拿起新衣服在身上不停比試,一回到房間便要換。穿著新衣服,女兒會給我唱歌跳舞背童謠,歡快得像只水鴨子。晚上睡覺,女兒脫下新衣服,疊得平平整整,緊挨著枕頭擺放。第二天一睜眼,伸手先摸新衣服。

女兒上小學時,我結束了兩地分居的生活。到丈夫的城市工作,工資漲了,花銷少了,給女兒買衣服的次數更多了。一有空閑,就帶著女兒遛街道,看到一件漂亮衣服就讓女兒試,只要合適,只要女兒喜歡,就給她買。我們可以一件衣服穿好幾年,但女兒的衣服不斷在更換。她的個子像返青的麥子一般蹭蹭蹭長,換個季節,衣服就短一大截。換下的衣服想送人,又怕別人嫌惡。只好壓在柜子里,越壓越多。等逢年過節時,把女兒的衣服捆紮,帶回老家。婆婆整理晾曬后很快送人了。農村人很樸實,不嫌棄衣服女兒穿過,見了面還不停說道謝的話。

到新單位,我出外開會的機會多。每到一個城市,開完會,我便去服裝超市。那些具有地域風情的童裝很有特色。特別是在雲南,蠟染的童裝花色鮮艷,活潑大方,有彝族女子的靈動和飄逸。我留夠回家的路費,剩餘的錢全給女兒買了衣服。有套裙,有連衣裙,有繡花的綢緞褲。女兒穿著這些衣服,站在一群女孩子里,格外引人注目。直到她初中畢業,不管我外出買到什麼衣服,女兒都特別喜歡穿。

中考結束,女兒和同學參加了一次夏令營,到北京青島遊玩了一趟,回來后的女兒再也不穿我自作主張給她買的衣服。喜歡的衣服她洗了穿,穿了洗,幾個周可以穿同一件衣裳。女兒有了自己的欣賞眼光,我很高興。但她個子長得快,要經常買衣服,女兒不喜歡逛街,又沒那麼多時間。冬天到了,以前的棉衣又短又窄。沒辦法,周末,我拽著女兒去商場。看了好多家,女兒總是選不到自己喜歡的衣服,還說那些老闆沒眼光,不會賺錢。她說將來她要當個服裝設計師,讓每個人都穿上彰顯個性氣質的漂亮衣服。

整個街道轉得只剩下一家成人服裝店。天冷了,女兒走在寒風中抖抖瑟瑟。看她寧缺毋濫的神氣,我只好帶她去那家成人店試試。走進店面,迎面掛著一件小巧精緻的紅棉襖。紅是正宗的中國紅。袖口是褶皺的裙邊。右袖口有一朵手工刺繡的棗紅色月季花,飾以粉白色的葉子,零星的小花。左襟也是月季花,顏色花形和袖口如出一轍,只是多了兩三朵月季,叢叢簇簇的葉子和小花更鋪展。如果把右袖口拉到左襟處,你可以看到渾然一體的月季園圃,也可以想到蜂蝶的嚶嗡和翩躚。棉襖下擺是一圈與袖口相稱的褶皺裙邊。這一圈裙邊更顯出腰身的內收和弧度。一頂帽子從衣領處自然下垂,使平面的後背有了山水的立體美感。

女兒看到這件紅棉襖,黯然的眼神露出驚喜之色。我摸摸面料,純棉質地,柔軟光滑。細看做工,縫合之處沒有一絲瑕疵。售貨員拿取一件給女兒試穿。讀高中的女兒身條端正,剛剛發育起來的屁股渾圓,細細的腰身給了這件棉襖最體貼的關照。棉襖一上身,彷彿給女兒量身定做的,沒一處不妥帖。穿著紅棉襖,我眼中的那個小女孩不見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我面前嘻嘻地笑。

老闆一看女兒愛不釋身,死活不肯降價。標價268元,我好說歹說,她只降到200元。女兒一看這麼貴,掉頭就走。走出服裝店,女兒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很沮喪的樣子。送女兒回家后,想到她選中一件衣服多麼不易,我找個借口出門,直接到服裝店把棉襖買回來。女兒看到棉襖既高興又嗔怨。看到她穿著紅棉襖走路輕飄地去學校,我很開心,女兒的欣賞水平真的不錯。

讀高中后,女兒很少能抽取時間上街道。每次買衣服,我都要先去服裝店看好,回來再帶她去試穿,如果不滿意,我再去選。女兒大了,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識,和我的審美眼光有很大不同。我看了多少次衣服,選了多少件,能讓女兒喜歡的不到十分之一。這樣,女兒的衣服越來越少,換季時常常面臨沒衣服穿的困窘。每年冬天,紅棉襖不離身,髒了,周末一洗,下周接著穿。我督促得頻繁了,女兒勉強隨我去買兩件棉衣,但都不是很喜歡。只要紅棉襖洗過,她又換上。

穿得頻繁,洗得也頻繁,紅棉襖終於蒼老了。兩隻袖口處不知是被洗破還是給磨破,裡面的絲綿露出來,女兒還穿著。上個周,女兒一看破爛的口子有點大,才問我能不能修補。言語中流露出對這件紅棉襖的偏愛。看樣子,女兒還想繼續穿。紅棉襖一天天殘損,女兒的個子一天天長高。但女兒喜歡穿,寧願毛衣邊露出來遮住胯部,也不願買一件自己不喜歡的棉衣。

高三的功課更緊張,女兒每周上六天課,周日上午要去上物理輔導班。只有半天自由支配的時間,她要洗澡還要寫作業,哪裡有閑暇去街道?她又不讓我給她隨便買衣服。前段日子,利用周末去街道匆匆忙忙轉過兩次,還是沒看中一件衣服。女兒說,天氣馬上轉暖了,她不買棉衣了。等過年買一件其他衣服穿穿就行。

這幾天越發寒冷了。走在街上,冷空氣一團一團直往脖頸里鑽,我穿著厚厚的羽絨衣還能感到幾分寒意。路上行人都穿著雪袍,帶著帽子,臉上再捂張大口罩。女兒卻穿著短小的紅棉襖去學校,我總擔心她會感冒。女兒不在乎,她幾乎沒時間沒心情關注自己穿著什麼。做不完的試卷,算不完的考題,記不完的單詞,堆積如山。夜夜熬到12點。白天的時間更是不捨得浪費一分鐘。

女兒大了,我再也無法左右她的衣著打扮。我尊重女兒的選擇。可是,看到女兒伸手拿書包時,白亮亮的絲綿在袖口上晃,我的眼酸澀得如同咬了一口青杏。如果,我有一雙母親的巧手就好了。(2010年1月22日23時50分)【文中配圖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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