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樂師狀元

「客官,醒醒。」朱成皓忽覺身邊有人推搡,急忙睜開眼睛,觸目是一個矮胖的男子,肩搭一條毛巾,手捧一個臉盆,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自己,朱成皓一驚問道:「你是誰?」

那矮胖子笑道:「我是小二啊,客官,該起床了。」

「小二?」朱成皓一愣,猛然意識到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四周桌椅傢具擺放有序,再看那矮胖子,他明白過來,自己住在客棧里,當即鎮定下來,翻身起床,他急於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也不便直接詢問,臉也顧不得去洗,大步走出去,看來這是一間比較大的客棧,走了一條長長的走廊,才找到樓梯,下得樓來,走出店門,來到街上,是一條十分寬大的路,雖是清晨,街上卻已經熱鬧起來,做小買賣的、推車拉貨的、匆忙趕路的,各色人等都在忙碌著,看服飾都是漢人,聽口音也不是關外了。他正自盤算如何詢問他人,又不引人注意,忽然店鋪內走出兩個人,一面走一面相互言語道:「京城之內好玩之處甚多,我們參加了這樂師比賽,就四處好好遊歷一番,也不枉來了一次北京城。」

「北京!」朱成皓驀然醒悟,這是京城,無意大師說他畫的門名為隨心所欲門,將人送到想去的地方,自己日思夜想回京城,心中最想去的地方自然是就是這北京了。他四下打量這屬於自己的京城,心中一陣澎湃,恨不得一步趕到紫禁城去見父皇,然而街上人海茫茫,他三歲時離開京城,現在哪裡還認得道路,轉身想去問一下,忽而想起無意大師的四句話:「隱姓埋名,忍辱負重,隨波逐流,見機行事。」自己若去見父皇,豈不是違背了隱姓埋名之意。

他激動的心頓時冷靜下來,緩步退回店內,那小二湊上前道:「客官您也是要去參加樂師大賽的吧?本店為您備了蓮子羹,清心潤喉,助您奪魁。」

朱成皓剛才便聽那二人要去參加樂師大賽,又聽這小二提起,心中好奇,但面上不露聲色,對小二笑道:「我可以要一碗蓮子羹,但你要告訴我這樂師大賽是什麼?」那小二喜道:「您還不知道啊,前幾日皇帝頒下了一塊名為天下第一樂師的金牌,令兵部尚書挑選一名樂師狀元,天下樂師這半月以來雲聚京城,各展神通,互拼音律,然而兵部尚書蕭功成目光甚高,天下樂師竟無有能入他法眼,今日已經是最後一日了,不知道最終是否能挑選出來這天下第一樂師。」

朱成皓追隨無意大師十幾年就學了無數音律,有此大賽,他心中一動,喝了蓮子羹,問了比賽地方,買了根橫笛,大步趕了過去。賽場之內來去自如,只有幾十名兵士在維持秩序,對人不加攔阻,朱成皓趕到時,一個大堂之內已經擁擠了百餘人,堂上最高處端坐一人,頭戴烏紗,身著蟒袍,看相貌已是知天命之年,但目光敏銳,身材健碩,頗具威儀,想必就是兵部尚書蕭功成了,朱成皓在金峰國便聽說他是父皇最寵信的臣子,今日一見,單從相貌上看就十分不俗,暗暗點頭。

此時前面一個樂師正鼓動一張古箏,音律才起,蕭功成眉目一皺,呵斥道:「此種庸俗音調也敢拿出來,下去吧。」樂師悻悻地收起古箏下去,又一名樂師懷抱琵琶走了上來,輕輕一撥,剛發出登的一聲,蕭功成直接打斷道:「起調就不堪入耳。」這樂師剛要說話,蕭功成令道:「下去。」這樂師滿面怒色,抱著琵琶擠出人群,經過朱成皓身邊時,低聲罵道:「魯莽武夫,懂什麼音律。」朱成皓不由微微一笑,他心中頗為贊同蕭功成的論斷,也覺他這琵琶起調就差,彈下去想必也沒有什麼,不聽也罷,但一個兵部尚書,本該是魯莽武夫,卻如此精通音律,真是奇怪。

蕭功成掃視一遍眾樂師,厲聲問道:「下一個。」眾樂師或是被他的挑剔所驚嚇,竟再無一人敢上前,蕭功成不屑地一笑,道:「真是可惜,我堂堂大明竟沒有一個出類拔萃的樂師。」朱成皓內心本就蠢蠢欲動,聽他嘲諷,按捺不住,撥開人群,走上前去,道:「讓我一試。」蕭功成斜眼看他一下,道:「你不會連樂器也沒有帶吧?」朱成皓從懷中掏出橫笛,道:「一根蘆管。」手按音孔,笛子湊近雙唇,輕輕一口氣吹出,笛聲初起,便如清溪出谷,音律清越,似澄澈之水,毫無摻雜,一覽至底,令人耳目一新,蕭功成若遭電擊一般,猛然轉過頭來,吃驚地看著花正茂,本來喧囂不平的眾樂師瞬間也安靜下來。

朱成皓暗暗看著他們的表情,心中一陣得意,他吹得這才是一首最普通的《清源》便將眾人驚成這般,自己這音律造詣看來的確很高了,更加用力吹起,笛聲既而如涓涓細流緩行於澗,水擊碎石,叮叮做響。閉目思來,恍若可見兩岸綠樹紅花,濃蔭之中鳥兒歡唱跳躍,頓有沁人心脾之感。

一曲吹罷,眾人完全驚呆,半天蕭功成才猛然站起身來,大步上前,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問道:「樂師如何稱呼?」

「我姓……」朱成皓本要說出真實姓名,猛然想起無意大師的囑託,微微一愣,抬眼看這正堂之上懸挂著一副牡丹圖,畫中牡丹花開正盛,嬌艷欲滴,遂微微一笑,躬腰道:「敝姓花,名……清源。」他隨口便以自己這音律為名。

「花樂師,」蕭功成贊道,「你的笛聲飄灑逍遙,悅耳動聽,清如雪山碧泉,潔若藍天白雲,真是令人心曠神怡,三月不知肉味,蕭某佩服佩服……」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蕭功成的的話,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闊。聽一根蘆管就大喊佩服,真是好笑。」說完一陣爽朗的笑聲,如雨打銀鈴般清脆,循聲看去,人群中擠來一名青衣少女,她大步走到正中,一雙大眼睛靈動地掃了一眼眾樂師,又上下打量了朱成皓一番,最後把目光落在蕭功成身上。

此次為了選拔人才,蕭功成特意吩咐外人可以隨意進入,他早對自己會遇見各色人等有所準備,但一個少女如此大膽倒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蕭功成暗暗打量了這少女一番,這少女雖是面容姣美,有著一等一的姿色,但不同於大家閨秀,全身上下透著一股不羈的野氣,這野氣又不同於鄉野的氣質,而是一種在富貴中浸淫過的野氣,這股野氣讓這少女的美貌如朗月一般光輝燦爛,令人側目,應當有些來頭,只是蕭功成一時猜不出來。當下也不以她的言語為忤,笑道:「姑娘也是來參加比賽的嗎?敢問芳名?」

少女也不回答他,指著朱成皓問道:「你真覺他吹得好嗎?」蕭功成點頭道:「這位花兄弟笛聲清逸超然,卓而不群,自比賽以來,就屬他的笛聲最為優美。」

少女聽得連連搖頭,看向朱成皓道:「難道你不覺得自己這笛聲中多斧鑿雕飾之痕,少渾然天成之感嗎?」朱成皓本來對自己的笛聲頗為自負,見眾樂師滿目欽佩之色,蕭功成連連誇獎,讓他頗為受用,剛才聽這少女貶低自己的笛聲,以為不過是嘩眾取寵,但這少女的一番點評,卻讓他心中一震,無意大師往常也這麼說的,這正是他笛聲中的缺陷,非是箇中高手難以評判出來,當即彬彬有禮道:「姑娘言之有理,請姑娘多加指點。」

少女見朱成皓認輸,咯咯笑起來,對蕭功成道:「你看,他都認輸了,我打敗了你眼裡最好的樂師,我是不是應該是這裡最好的樂師啊?」

這少女如此不知禮節,蕭功成不禁皺皺眉頭道:「你要做樂師狀元,應該奏上一曲讓眾樂師心服口服才可,不知你使用什麼樂器。」朱成皓也趁機問道:「願姑娘教我。「

這少女卻愣了一愣道:「真的要奏樂曲啊?」蕭功成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點頭道:「正是。」

「這……」少女撅嘴低頭稍一沉吟,從身後拿出一個紅布包裹來,道:「我也不必為大家演奏什麼樂曲,你們誰要能說出我這樂器叫什麼名字,便算我輸了即可,如何?」

少女言語如此狂妄,似乎眾樂師在她心目中都不值一提,連樂器都不認得,都一起圍了過來,要看看她這到底是什麼樂曲,這少女將紅布包裹打開,竟是一個羊角,眾人哄堂大笑,紛紛道:「一個羊角有何稀奇。」

這少女生氣地大聲道:「我說你們是井底之蛙,你們還不服氣,這樂器的質材取自羊角,也不能說是羊角啊,難道笛子取材竹子,就應該叫做竹子嗎?」

眾人聽她說得有理,又仔細看來,這少女將羊角高高舉起道:「你們看,這上面有八個孔,前七后一,你們哪個認得啊?」

眾人看過去,果然如此,看來這真的是一件樂器,但眾人卻無一認識,都紛紛搖頭,退後,蕭功成看得吃驚:「這少女真的身懷絕技?」朱成皓上前仔細看了看,微微一笑道:「這樂器沒什麼稀奇,不過是個篳篥罷了。」

「篳篥?」眾樂師不敢相信,平常篳篥都是竹子製作,何嘗有羊角材質的,朱成皓解釋道:「這篳篥來自北方,北方竹子少見,多用羊角取材,比起竹子材質的篳篥來,這羊角篳篥更容易演奏悲愴的聲調。」說完回頭看向那少女道:「我說得對不對?」

這少女不甘心地點點頭道:「算你說得有理。」朱成皓道:「請姑娘演奏一曲。」眾人聽朱成皓說得稀奇,也都起了好奇之心,一起道:「請演奏一曲。」

這少女居然有些慌張,道:「演奏不必了吧,我這樂器既然如此稀奇,奏出的音律也很稀奇的,恐怕驚擾了大家。」

朱成皓見她慌張,不由懷疑這少女是否懂得音律,莫非剛才對自己的評判不過信口胡說,越發激起爭強好勝之心,當即道:「這篳篥音調悲愴,能動人心弦,怎麼可能會驚擾大家。」蕭功成也著急道:「快請吹來,若是技壓眾人,自然這天下第一樂師非你莫屬。」

這少女見是躲不過去,猶豫了一下道:「那我可吹了。」她拿起篳篥只吹了一下,便立刻傳出一陣尖銳的聲音來,直刺眾人耳膜,幾乎穿透,眾人急忙捂住耳朵,門前大樹上本來一群鳥兒,他這笛聲響過,哄然飛去。

少女停住笛聲,看向蕭功成道:「還用再吹嗎?」

蕭功成才明白這少女是個不學無術之徒,此行顯然是來搗亂的,當下也不管她是何來頭了,怒道:「還不來人,將她給我抓起來。」門外兩名衛士應聲快步跑來,手執鐵鏈奔向這少女,就要拘拿她,朱成皓倒覺得這少女的篳篥聲暗合音律,只是她未能加以控制才會變得如此尖銳,有意為她說情道:「大人,她這笛聲……」蕭功成卻再聽不進去他的話,打斷他道:「今日若不將她抓起來,天下樂師就會嘲笑朝廷懦弱。」

少女倒不驚慌,見衛士走近,將篳篥猛然吹響,這一聲比之剛才更加尖銳,讓人不寒而慄,有幾個膽小的樂師當場暈倒在地,眾人也都慌忙蹲下身來捂住耳朵,那少女得意地一笑,趁機跑了出去,在門外大聲道:「小花,這天下第一樂師我就讓給你吧,回頭我會找你的。」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漸漸變遠。

眾人這才站起身來,耳膜中仍在嗡嗡做響,幾個衛士正要去追,忽然門口有人高宣了一聲:「聖旨下」一名高高胖胖的太監手捧聖旨走了進來,眾人忙跪下接旨,太監眼角掃了眾人一遍,笑對蕭功成道:「蕭大人,這天下第一樂師可有結果?」蕭功成拉住朱成皓道:「有了,張公公,就是這位花樂師。」

「不,不……」聽自己要做天下第一樂師,朱成皓立刻慌張起來,無意大師讓自己隱姓埋名,可做了這天下第一樂師豈不是太過招搖,推辭道:「剛才那姑娘說得對,我這笛聲有斧鑿雕飾之痕,少渾然天成之感,缺乏神韻……」

朱成皓還要申辯,蕭功成搶先道:「花樂師的笛聲獨步天下,無人能敵。」又向眾樂師問道:「是不是啊?」目光凌厲地掃過眾人,眾樂師駭得心中一驚,哪裡還敢再說別的,何況朱成皓的音律確實讓人折服,紛紛道:「花樂師的笛聲清逸超然,卓而不群,天下第一樂師,當之無愧。」

朱成皓還要再說什麼,蕭功成拉住他道:「接旨吧。」他力氣奇大,朱成皓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那太監高聲宣道:「封天下第一樂師為麒麟特使,即日奔赴遼東,迎接雪玉麒麟來朝,著關外玄機營龍行雲全力協助,若金峰國不肯獻出雪玉麒麟,可將皓王先行接回,然後武力爭奪。」

朱成皓聽這聖旨不禁大吃一驚,他在金峰國時早就聽說過雪玉麒麟,據傳是金峰國的聖物,通體雪白,五百年一顯世,為天下至祥之物,得之可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金峰國皇族也以麒麟族自居,就象漢人皇族都以龍族自居一樣。但朱成皓在金峰國十八年也從未見到過這雪玉麒麟是何等模樣,原以為不過是以訛傳訛,想不到雪玉麒麟這一無稽之談,竟然被明朝上下如此重視,這太荒唐了,抬頭想要說話,蕭功成拉住他的手道:「麒麟使還不叩頭謝恩。」輕輕一拍他的肩膀,朱成皓便覺一股大力壓住自己的頭,讓自己抬不起頭來。

那太監又道:「皇上還有口諭,『飲了雪玉麒麟血,會躋身龍族,與我朱家子孫爭奪天下,因此務必殫精竭慮,不辱使命,舉家封侯,否則,夷滅九族。』」

朱成皓心中一陣發寒,他在金峰國偶爾也聽一些出使明朝的官員談起嘉靖皇帝,無不說他迷戀於仙術,荒廢了朝政,他還以為是別人詆毀,心中曾憤憤不平,今日初到京城,才知傳言不虛,知道勸說無益,難怪無意大師讓自己隨波逐流見機行事,看來面對此情此景,只能如此了,當即叩頭道:「臣領旨。」用力甚猛,頭碰地上,嘭嘭做響,再抬頭時,額頭上都沁出血來。

次日下了場雨,雖然不大,但時近深秋,淫雨霏霏,冷風吹過,淋在身上就是一個寒戰。朱成皓一夜未睡,越想越覺荒唐,自己利用無意大師的法力,轉瞬之間從金峰國到了北京城,卻又在一天之內成了皇帝特使回到金峰國,但轉念又想,無意大師說的一番淬鍊,難道就是如此。正自思索忽聽有人敲門,兩個頭戴斗笠,一身絳紅衣衫的人站在外面,不等朱成皓相問,先道:「錦衣衛奉命追隨麒麟使出關。」原來是幾個隨從,朱成皓打量他們一番,輕蔑的一笑,關門回屋道:「你們先回吧,明日再行。」他話音剛落,「嘩啦」一聲,門板掉在一邊,一名壯漢破門而入,朱成皓未及回頭,項間突然一涼,刀已經逼在他咽喉,那校尉後面道:「狀元爺好不懂朝廷的規矩,既然身負皇命,自當赴湯蹈火,豈能推脫,還請及時趕路,也好不辱使命。」

朱成皓早聞錦衣衛權勢熏天,炙手可熱,萬沒想到會如此囂張,欽命的狀元也說殺便殺,這哪裡是追隨自己的,分明是是在監視,他絲毫不懂武功,真擔心這人一刀砍下,要了自己的性命,自己壯志未酬,死了豈不可惜。哼了一聲道:「行,我這就走。」那錦衣校尉得意道:「狀元公果然是個識時務的人。」收刀入鞘。

錦衣校尉早已為他備好了斗笠和蓑衣,朱成皓穿上,出得門來,外面馬匹也都準備停當,朱成皓上馬盯著雨霧茫茫的前方,暗自看思量道:「留在京城也無益處,看來只有按無意大師的交待隨波逐流再赴關外,那妖僧的殭屍都在山海關外,到在那裡,我也好與龍行雲一道對付他們。」心念至此,點頭道:「那就走吧。」打馬前去,那兩個錦衣校尉一左一右騎馬跟在朱成皓身後,隨他奔向北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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