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之費孝通《論知識階級》

在人類所知的範圍里本來可以根據所知的性質分成兩類:一是知道事物是怎樣的,一是知道應當怎樣去處理事物。前者是自然知識,後者是規範知識。

知者並不是指聰明人、智力很高的人,或見聞很廣的人,而是指明白事理的人,道理就是規範。

知之異於聞見在有所識。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孟子說,天下之人,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此乃天下之通義也。

在人類生活中,我們並不是為生火而生火的。生火是為了達到另外的目的,如煮飯、取暖、照明、敬神等。於是發生了另外一套問題:為了實現某種用處,應當在什麼時候、地點、場合、由誰去生怎麼樣的火?生火在這裡已不是一件孤立的活動,而是整個社會制度中的一部分。在和生活的關聯上,生火的活動附著了價值觀念,有著應當不應當的問題。這是孔子的所謂禮。同一件事,同一種動作,在不同的情形中,有時是應當的,有時是不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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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變動很少的社會中,從實際經驗里累積得來的規範時常是社會共同生活的有效指導。規範對於社會生活的功效不但是它存在的理由,也是受到社會威權支持的理由。社會威權的另一面是人民的悅服,悅服的原因是從此可以獲得生活上的滿足。社會結構不變動,規範成了傳統,已往的成效是規範取信於人的憑藉。

傳統的社會可以稱作威權的社會。在這種只要遵守現存的規範就可以解決生活上各種問題的社會裡做人,他們不必去推究「為什麼」的問題,只要問問「應當怎麼辦」或是「前人曾經怎麼辦」就夠了。

威望和政權可以是不同的。中國的傳統士大夫並不是握有政權的人;在中國,政權和這裡所講的社會威權是很少相合的。政權是以力致之,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關係。這裡所講的威權是社會對個人的控制力。儒家固然希望政權和社會本身所具的控制力相結合,前者單獨存在被稱為霸道,相合後者則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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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者沒有閑暇,有閑暇的不事生產,生產和閑暇互相排斥。換一句話說,除非一個人能夠得到生產者的供養,否則他就不能脫離勞作。在以農為主的中國傳統經濟體系中,這種人大多是地主,而且還是大地主,大到能靠收租維持生活的地主。有資格讀書的必須有閑暇,只有地主們有閑暇,於是讀書人也就基本限制在這一經濟階級中。

一個靠著特權而得到生產者供養的人,不但不必有生產所需要的技術知識,也不必有任何其他知識,他儘可能優哉游哉地過他的寄生生活。然而,這樣一來,他的特權就不安全了;因為,特權要靠力量來維持,比如暴力、政權或者社會威權。

傳統社會裡的知識階級是一個沒有技術知識的階級,可是他們獨佔著社會規範決定者的威權。他們在文字上費工夫,在技藝上求表現,但這一切的努力都無關於技術。中國文字是最不適宜於表達技術知識的文字;這也是一個傳統社會中經濟上的既得利益階級,他們花費種種的努力,其興趣不在於提高生產,而在於鞏固既得的特權;因此,他們著眼的是規範的維持,是衛道的。

中國知識分子受著傳統社會結構的束縛,很難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擔當領導責任。我這樣說並不單指已經過去的一代人,還包括我們這一代在內。在我們這一代里,學習工程和技術的人實在太多了,以他們目前的知識水平,當然也是可以去西洋國家進行傳授。但是,當他們學習的時候,他們著重注意的只是自然知識和技術,比如怎樣生火這種問題,卻並不十分在意火應當生在什麼場合里,對於社會的影響如何。待他們一旦學成,衣錦榮歸以後,他們會轉而成為食於人、治人的人物,他們繼承著傳統知識階級的社會地位,是所謂的「在上者」。他們的祖宗是沒有技術知識的人物,但是他們有適合於當時社會規範的知識。現代的知識階級有了不加以實用的技術知識,但是沒有適合於現在社會的規範知識。這樣的人物在社會裡的人格和價值都是不健全的,一群不健全的人物領導中國開啟社會變遷和發展歷程,怎能不成為盲人騎瞎馬?

在我們所研究過的工廠里,凡學校出身的,決不願意做技工,一定要做職員。職員的身份不但代表了一種社會地位,而且它的工作性質主要是動筆、動嘴、不動手。工程師和技工的區別是前者經過別人的手去運用機器,而後者用自己的手去運用機器。

中國知識分子是否還有前途,關鍵看他們是否能改變傳統的社會結構,使自然知識、技術知識和規範知識能合為一體,而把他們所有的知識和技術來服務人民,使知識不再成為一個社會階級的獨佔品,也就是說要打破這知識成為階級的舊形態。

——————摘自費孝通《論知識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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