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訪談 l 著名油畫家王沂東訪談實錄

喜歡著名的油畫家王沂東先生的畫,是因為他將西方古典油畫的精湛技法與中國民族文化的審美意蘊很好地融於了一體,使畫面感總是充滿了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寧靜。而在這喧嘩浮燥的年代,那種恬靜的美,就如同純凈的鄉村一樣,似乎離我們越來越遠,難以尋覓。然而,我卻又從沒見過有哪個畫家,像他這樣在人物身上如此大量地運用了濃烈的紅色來表達他筆下的人物:像《青春》、《早來的春天》、《山喜鵲》、《新娘》等系列作品,一淡,一濃,可以說是一對矛盾體,而畫家卻將它們放在同一個畫面上,而且很好地揉在了一起。可能正是因為如此,王沂東先生的畫,才會給人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吧!

阿紫:好像一般畫家在畫人物肖像時都忌用紅色,因為運用不當,會使整幅畫面流於低俗,可您卻大量地,而且是極其大膽地在畫面上充分地運用了紅色,這是否可以理解為您對紅色有一種偏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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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崇拜的顏色,中國人把紅色當做吉祥色,或許正是因為千百年來,社會一直處於動蕩不安之中,因此,人們才嚮往著一種美好的社會環境。而且,紅色是一種濃烈的色彩,它會給人造成一種視覺上的衝擊,這是我從中國的年畫借鑒而來。

阿紫:從您的許多作品中,例如:《沂蒙雨》、《新娘》、《鬧房》等感覺到您一直是在尋找中國的本民族的特色,是這樣嗎?

王:是的,是這樣。這和我在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工作有關係。中央美術學院民間美術系是82年成立的,我在那裡教了兩年的書。在那裡,我接觸到的民間藝術特別多,尤其是山東濰坊的木版年畫,給了我很多的啟發。山東濰坊的木版年畫,它運用的色彩力量是很大的。

阿紫:當國外的藝術湧進國門的時候,有人嫌棄本民族的東西太土,所以一段時間以來,一些畫家出國,或紛紛效仿國外的一些畫派,去畫一些抽象的東西,您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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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並不反對吸收國外的一些東西,而且,我也在學習它們的一些繪畫技巧。像前面提到的,我不僅喜歡用紅色來表達畫面中的人物,因為,那只是想強調紅色,我還喜歡用歐洲的印象派中那種用光的表達法。2004年以後,我的許多作品,採用的都是逆光,或者是強烈的陽光,目的就是想突出紅色,然後採用中國的墨,把那種意韻融匯到畫面中去。

阿紫:眾所周知,您有兩年的時間在美國學習繪畫,在學習並吸收了外國的繪畫藝術之後,你又有何感受?這對您的繪畫風格有什麼改變?

王:是,我87年到88年去的美國,但是,在美國的這兩年中,我反而對追求自己本民族的那種信念更加堅定了。因為,在那裡,我感觸特別深的是,美國是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特色;沒有文化底蘊的一個國度,他們的繪畫太年輕,太淺,幾乎沒有什麼深刻的內容,無法讓人回味。不像歐洲,歐洲有千年的歷史,有可以傳承的東西。美國藝術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暴發戶,有錢使勁忽悠,忽悠得全球都知道(笑),但要是從底蘊來講,中國的傳統文化,一些有特徵的東西,還是非常有力量的。像中國畫的用墨啊,民間美術所採用的用色、用線、用色塊,可以說,墨、線、色、色塊,這些都是經過時間傳承、沉澱下來的。這是個什麼概念呢?也就是說等於是民間觀者與創作者之間的互動,一點點地在調整,調整到最佳的狀態,最後達到了這樣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經典"。而這經典,它不是偶然才出現的,它是一點一點在變化著,並形成一種形象,這形象,若是再深一點說呢,整個審美的程度其實是代表了這個民族的一種審美特徵,像中國人對紅色的喜好,這種喜好,源於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而不是隨隨便便的。另外也說明了一個問題,社會動蕩,才會引起人們對美好的嚮往,若是平靜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嚮往了。

阿紫:這也正是我想問的。從您的人物背景中的飛天、仕女圖中,可以看出,您力圖營造著一種中國式的情境,在寫實技巧和風格上達到統一協調,可是,細心的觀者仍然會發現,您試圖對19世紀歐洲寫實的畫風來一個超越。

王:怎麼說呢?開始學習歐洲的繪畫,一心只想老老實實跟人家學,畢竟人家是有上千年的繪畫歷史,你只能跟人家踏踏實實地去學一些技巧。但是你的出發點,是想表現你本民族的東西,那樣做並不是刻意的一種表現,而是你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在這個環境里,你理所當然地受到這裡的文化的影響,而那種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你無論接受了多少外來的東西,最後你所表達的,總是要突出最具有自己本民族的特徵的東西,特別是繪畫的特徵。這也是我力求做到,或者想表達的。尤其是在學習了別人家的東西之後,將學到的東西再融合進自己原來的東西裡面,然後創造出自己獨特的東西,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但這不是刻意就能做出來的,必須是隨著時間的慢慢的流淌,一點一點的才能變得堅實起來。那些傳統的東西,也都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在完善。這種變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而不是突變。突變是革命的,而漸變是把自己的東西,跟周圍的環境和接觸到的各種信息,慢慢地揉在一起,而這隻有細心的觀者,才能慢慢地體會,並解讀出來。

阿紫:在解讀您的畫時,感覺到您總是試圖在寫實的風格中,再去營造一個抽象的空間。

王:對,是這樣的。我營造的只是一個抽像的情緒。比如我營造一個畫面,製造一種情緒,情緒本身是抽象的,它是借鑒那個人物,通過那個寫實的人物來表達這個情緒。就像音樂也是一樣的,它在構思的時候,很多時候其實是有形象思維的,但表達的時候,卻是借用了情緒,變成了一種抽象,這樣,它就不受一件事,一個瞬間而左右,而是可以借鑒它來表達你內在的情緒,這樣就要牽涉到選景、選人物、選時間、選服飾、選造型、選人物的動作,還要把這些合理地運用起來,而不是簡單地把人物畫出來就完事,那只是第一步,必須要做到的。

阿紫:也就是說你得用很多的東西,才能把人物形象立起來。

王:對,是這樣。


阿紫:您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國的傳統文化與哲學是中國藝術家一生的創作後盾。"您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呢?而從外在來看,哲學與繪畫好像是風馬牛不相及啊?還有,您所說的哲學是不是將中國古代的那些哲人,比如道家和儒家都包括進來了呢?"

王:我所說的哲學,是當初上學的時候,課堂上學到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越是大家的東西,開始的時候就越很容易讀懂,它完全是從生活當中的一些事情抽象出來的理論,那就是哲學。然而,哲學理論反映的是人的生存狀態,這種狀態,是一種自然狀態,而不是故意造成一種理論,來套用這種東西,所以,我盡量讓我的畫面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平實,要很平淡,但是如果在你懂繪畫以前,對藝術接觸過,或是長期解讀過,你會發現這種平實裡面會有另外一種東西。

這就像我接觸過一些京劇的票友,都是很高水平的實踐者或是音樂發燒友,開始我不理解,後來發現,這不是簡單的好聽就行,而是他們經過長期研究裡面的內容,知道它裡面的內涵,體會到裡面有一定的難度,知道難度和高技術含量與表達的東西之間的關係,研究出了裡面的味道,不是簡單的喜歡就行,所以我說,波普藝術就比較簡單,起名就行了,普通人都能接受的東西就不要談深度了。像流行音樂和義大利歌劇,那是完全不一樣的。而現在好像有一種不好的現象,故意把一種簡單的東西往高雅的藝術上面靠,把自己給包裝得很精美,等到時間長了,才會發現很幼稚。

阿紫:但那是經不起時間推敲的。時間一長,就會露出破綻,人們就會發現那裡面是空的。

王:可是,如今這種現象特別多,因為來得快,還因為大部分的人是不懂藝術的,他正好利用這種,來將自己忽悠出去。就像股票一樣,最後都被套進去了(笑),(當然這是指那些收藏字畫的人)。

阿紫:每次讀您的畫,都感覺您的畫像是一首悠遠的田園牧歌,透著一種古老的詩經的韻味,您是刻意所為嗎?

王:我表達的基本都是黃河以北的,北方的東西。如果說景色,我還是比較喜歡北方的冬天和秋天,那種蒼涼的感覺,因為那種蒼涼和人物之間會有一種矛盾,矛盾之間會有一種對比的力量,這種力量會造成一種反差,景色越蒼涼,襯托的人物反差就越大。室內的大都是以我老家為背景,一些農村的生活場景啊,背景關係啊,總之這些都是從我老家發源來的。

阿紫:這是因為您生活在那裡,對那片土地有著深深的眷戀之情吧?

王:是的。我畫的那些畫,幾乎都是來自於我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強烈印象。因為那個年齡對外界的那種好奇感,是反差最大的,每一年都有變化,每一年的變化都有所不同。那個時候,有人本身原始的一些因素,還有一些社會因素,它們之間交織而成形成了另一種思維。

阿紫:那個時段正好是世界觀的形成。

王:如果是畫畫的,那段時間,會比較注重視覺的衝擊,所以總結之後,我把那一段時間當做重要的階段來發揮。因為我是隨著我父母在部隊大院里生活,但是我們住的地方離老家特別近,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住在一個村裡,只要是周末,或者是寒暑假,我幾乎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我有五個舅、四個叔,一回去可把你當回事了(笑),他們會把所有好吃的都給你拿出來,正是因為這些,所以記憶里那段印象特別深刻。像《沂蒙雨》、《新娘》、《鬧房》,都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印象。

阿紫:您好像一直在用農民形象來表達自己心中的一種寧靜永恆的理想?

王:這也還是因為少年那段時光留下的記憶。我只是想用最簡單的形式,來表達一種最深刻的東西。只是在用墨,用色上,來把握一種分寸,分寸高低是隨著你認識的過程來把握的,而審美也是在分寸的把握中形成的。

阿紫: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您的那幅《深山裡的太陽》。

王:為什麼呢?因為那個時候,老百姓的衣服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除了藍色就是灰色,要麼就是黑色,突然出現一個紅色,特別鮮明,那種反差的感覺也特別大,一下子就會把你抓住。因為那個時候喜歡畫畫,所以留下一個印象,因為那個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就把那個印象緊緊抓住,然後通過人物形象來表達出來,、往極端上走了一步。

阿紫:也不能說這是極端,而是那種印象融進了您的骨子裡,無論歲月流逝多久,都不會忘記的。

王:特別是形象方面的記憶,特別深刻。

阿紫:這種印象可能會影響您的一生。

王:是的,以後的城市生活,幾乎就沒有什麼印象了。

阿紫:有人說,您總是在追求一種完美,這是因為您有唯美主義傾向,是這樣嗎?

王:我承認我是唯美的,任何事物,尤其是繪畫,如果不追求完美,不達到一種完美的境界,你的作品就很難留傳下去,就很難成為永恆。

阿紫:您怎麼看當前的一些流行藝術?

王:當你站在傳統藝術來審視藝術品,那用墨,用色,你就會發現,很多流行藝術就是一種泡沫,當泡沫消失后,不會給人留傳下來什麼。而傳統藝術,畫面雖然平實,但裡面的內容卻是有另外一種內涵的,那種內涵,就是可以使作品,也就是使藝術長久留傳下來的根基。

談話進行到這裡,王沂東先生似乎進入了沉思。而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知道,有許多畫家都屬於高產,他們的作品幾乎充斥了藝術品市場的每一個角落,可是以王沂東先生的作品在當下藝術品市場的高行情,他的畫卻很少見,據說他每年只畫四至五幅,當問及原因時,王沂東先生說,他更多的時間是用來思索,與構想,他會思索很多問題,而這些問題一旦成熟,他才會動筆。再問及他近期的創作動態時,先生笑了,他透露給我們一個最新的消息,那就是他剛剛完成一幅兩米多長的畫卷,起名叫:《鬧房--吉祥煙》。整幅畫面人物多達十五個,表達的是農村的結婚的場景。

王先生說,在他的老家有一個習俗,鬧洞房的小夥子,都要抽新娘點的煙,能抽到新娘點煙的小夥子,就有希望不打光棍,所以取名叫吉祥煙。

長達兩個小時的採訪,在這吉祥煙的喜慶中結束了。這時本刊社長羅水其先生,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筆,想讓王沂東先生提幾個字,沒想到先生竟謙虛地說,我只是畫油畫的,寫字不行,等我練好了字,再寫吧!先生的話,博得一片笑聲,而採訪也就在這笑聲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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