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獨行的豬

聽個故事吧。

L的父親是一名磚瓦工,白天出門熬活,三十歲了還沒討上老婆。母親獨自一人打理兩畝果地,經人介紹,瞅中父親老實憨厚,相約著互相幫襯,敲鑼打鼓結了婚。

日子無悲無喜,一個悶頭熬活,一個勤勤懇懇,生活不好不壞,直至L出生。

L是個女娃,家裡條件供不好兩個娃,母親不願意再生二胎,這尚是個有主見有勇氣的女人,勾畫著讓獨娃吃飽穿暖受最好的教育,做個有出息的人,拿質量堵數量的嘴,堵女人不如男人的臟口。

老人到剛剛臨產的母親床前探了一眼,只這一眼,而後月子里再沒踏進過母親家門,更不會招呼叔叔嬸娘到果園裡幫忙搭把手。

隨後不久父親在外熬活時折了腿,不得不在家休養了半個月。本來年歲滾過,村戶基本蓋好了門樓房屋,磚瓦活愈發地少,腿腳不麻利更沒人願意雇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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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沉默寡言地坐在床上、飯桌旁、電視機前養傷,未曾到果園陪陪妻子,也不見與小女兒哄耍,只是整日悶頭不語,像吃白食的蟲。

母親有時整日在果地里忙碌,走前便拎上些排骨或是雞蛋低聲軟語地把年幼的L引到老人屋裡。

一天晌午母親得空來接L,先跟披著外褂來開門的孩子她奶拜好「打攪老人家午休了」,隨後沒走幾步看見合衣睡熟在客廳木沙發上的L,沒有墊枕沒有薄毯,緊接著聽見孩子她爺從裡間卧房裡傳出的牛喘似的呼嚕聲,聲高聲低地交錯扯著。母親當即快步摟抱起L,抻直脖頸大邁步蹬出門樓,再無側目。

父親腿腳好后開始到鄰村找活,回來時身上常帶酒氣,指著鹹味的飯菜或不小心歪倒的掃帚潑口大罵。熬活不順兜里沒了錢響,膝下無兒遭人低看,生活的挫敗辛酸輕賤終究是把原初老實訥言的父親磨開了一道口子,變得易怒且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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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母親拽進房間插上門,抓著她的頭髮往牆上磕,留下淡紅色的印子,像自家地里果樹上的春花。

L同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往事,父親的癲狂,母親的艱辛,自己的不爭氣,但終歸是平和下來,淡淡笑著說:「得虧我天性開朗。」

我突然想到王小波筆下那隻特立獨行的肉豬,又黑又瘦,對人類為他設置的生活主題(吃和長肉)棄如敝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像山羊一樣敏捷,像貓一樣到處遊逛,只對知青好,容許他們走到三步之內。

後來「豬兄」被領導定成破壞春耕的壞分子,派了幾十個人手拿火槍兜捕他。

知青在一旁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他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他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他畢竟是只豬啊;還有一個理由,我不敢對抗領導,我懷疑這才是問題之所在。」

最終「豬兄」找到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洒之極。再在甘蔗地里相遇時,「豬兄」已經長出了獠牙,不容知青走近了。

生活總愛做出許多設置,囿於現實圍於城內的人偏心大鬧天宮斗戰勝佛,又痴逃脫紅塵清爽道士,有勇氣有能力無視生活設置的人少之又少。

於L母親,農村婦女知曉男女平等只一個獨生女已然可敬,而L的父親,終究是折倒在了生活的欄架之下;相反倒有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和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恰如L的爺爺奶奶,「無兒無後」根深蒂固理所當然,並且指導行為加錮拘囚著周遭人。

很多人熱愛「豬兄」,生於枷鎖卻長出獠牙,孤傲洒脫;奈何偏偏做了知青,生死疲勞無計可施,只留了欣賞的勇氣。唯願再相見時L能平淡如昔,做一隻天性開朗特立獨行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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