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價賬單曝出醫保「黑洞」：80天給患者做了1100次冰敷？

記者/王曉芳 覃建行

編輯/李顯峰 宋建華

△ 和醫院「天價賬單」死磕的文建湘

51歲的文建湘和湘潭市中心醫院杠上了。這一杠，就是兩年。

去年1月，文建湘把突發腦溢血的父親送到這家當地的三甲醫院，隨後在重症監護室進行了長達10個月的治療，人還是「走了」。文建湘幾乎每天來照顧父親，覺得「醫院也儘力了」。可前後60多萬元的醫藥費，清單里很多項目他都有疑問：「一天就收了84包紗布，小換藥一天就給換了50次，80天做了1100次冰敷？」他開始舉報醫院亂收費。

文建湘越陷越深，儘管所有的親人都反對，怕他得罪人。他說，事實上，因為父親是離退休幹部，60多萬醫藥費中個人只需出2萬多。可「醫保的錢不是錢嗎？」文建湘覺得這是在騙保，騙國家，騙老百姓的血汗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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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是國家幹部，可以報銷，其他人呢？沒有醫保的人怎麼辦呢？能看得起病嗎？難道因為花的是醫保，亂收費就可以默許嗎？」文建湘不停詰問。

目前在湘潭市衛計委、醫管局介入下，核實發現湘潭市中心醫院確實存在多收取護理費、醫用耗材費等現象，並正在著手處理。

△80天內冰敷1100次收費5500元

這不是幾毛錢的事，這是每個患者的事

深一度：你父親是什麼時候開始住院的？

文建湘：我父親是去年1月22號，從其他醫院轉到湘潭市中心醫院的。他當時突發腦溢血，幾乎成了植物人。市中心醫院是我們那最好的醫院，他轉院過去后在重症監護室（SICU）住了10個多月，直到去年11月20號去世。這期間醫療費花了60多萬，最後醫保報銷后自費花了2萬多元。

深一度：你是怎麼發現醫院存在亂收費、多收費情況的？

文建湘：去年2月份，大概住了一個多月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小問題。日賬單上棉簽和紗布每天都記一包。我家以前有人住過院，棉簽和紗布都是不收費的。我就很奇怪，為什麼中心醫院收這個費呢？後來我跟科室反映了，他們問了你父親用了沒有？用了，就要收費。我就說，那也不可能每天都用一包啊？有護士說我，你這個人這麼小氣？幾毛錢的事！

深一度：你覺得這是幾毛錢的事嗎？

文建湘：當談不是，舉個例子，中心醫院重症監護室有幾十個床位，每個項目每天多收幾毛錢，那得多收多少錢？歸根結底，這不是只對我一個人收，影響的人是每個患者。這也不是幾毛錢的事，這是亂收費。

深一度：後來你還發現了哪些問題？

文建湘：很多，而且是在住院清單上明確出來寫的，白紙黑字。比如3月13號，棉簽和紗布一天就用了84包，花了193塊。「小換藥」一天換了50次，8塊錢一次，單這一項就收費400元。換藥不可能一天換50次吧？棉簽紗布一天用84包是什麼概念？還有，我父親病歷上顯示，80天內有1100次冰敷記錄，收了5500元，但實際上我數了，只冰敷了18次。

深一度：為什麼冰敷的次數你都完全記得？

文建湘：不能保證完全準確，但是我父親住院的時候，因為我就住在醫院附近，幾乎每天都去，作為患者家屬，我心裡當然是願意相信醫院和醫生的，但是信任不代表可以被糊弄，我發現問題並跟他們反應后，發現有些時候他們並沒有整改，所以我就有意識去觀察、去問。

深一度：哪些問題你覺得他們沒有改正？

文建湘：比如我第一次結賬的時候發現，賬單上有衛生護墊。但這些護墊都是我們轉院時帶過去的，他卻每天按2-3張收我們的錢，頭一個月收了700多塊錢。後來我跟科室反映了，4月份開始就沒這個記錄了，但4月20多號，賬單上又開始寫了。我又去反映，最後護士找到會計說了才給我停下來。在我發現的情況下，他們還在繼續收費，我就向科室反映，但他們不承認。就說我們是湘潭最好的醫院，依法依規不可能亂收費。

深一度：所以後來你就更加註意觀察了？

文建湘：是的，我後來專門做記號，每天自己都感覺生活在這種不放心中。有一個項目叫中單——就是墊在屁股和床墊中間的那兩張紙，它每天跟我收，每天兩張，2兩多錢一張。我就好奇中單每天在換嗎？護士堅持說每天都換了。有一天，我提前給氧氣罐和中單做了個記號。第二天探視記號還在，我特意跟他們問換了沒，他們說換了。我當時就生氣了，說記號都還在這，哪裡換了？他們又改口說：「沒換，但是錢不是還沒有收嗎？」

△小換藥一天50次收費400元

我爸是幹部，老百姓還不是自己出？

深一度：你什麼時候開始舉報的？

文建湘：大概從去年6月份，我只是反映到了醫院的舉報中心。沒有回復的情況下，我又找了護理部、醫政科。我跟護理部的主任談了不下3次，他每次都跟我說，醫院不存在亂收費，有什麼事就走法律途徑。那時我父親還在重症監護室躺著，作為家屬，我一般情況下不想跟醫院鬧僵。很多問題我反映了，他們說會解決，但一直都沒解決，事情就一直拖著。

深一度：跟科室反映沒結果，之後你又做了什麼？

文建湘：去年9月份，我又把事件反映到了湘潭市醫保局老乾科。他們也很重視，當時就查出來幾項。具體多收了多少，也沒人告訴我。

深一度：這期間你父親一直在這家醫院住院？

文建湘：是的，直到11月份他去世。由於這件事科室的醫生還勸我給父親轉院。他說，我不信任他們。其實我自己就是湘潭人，我相信醫生的醫術，但是收費的問題，真的誰的錢都不是大水淌來的。

深一度：你反映到醫保局後有什麼效果？

文建湘：去年10月份醫保局在查出的這幾個問題基礎上，對醫院進行了3倍處罰，也就是幾千塊錢乘以3，最後醫保局拒付了醫院一萬八千塊的錢。醫保局的工作人員跟我說，他們也沒辦法了，只能做到這一點了。我個人自付的部分，他們讓醫院退賠給我，但醫院一直沒給我答覆。

深一度：聽說你還向其他病人家屬要證據？

文建湘：是的，我既然要舉報，就要有證據，這個道理我明白。我就跟其他家屬說你們注意看自己的清單費用，他們要麼說不想惹事，要麼說清單沒有保存，但是他們都支持我去做這些事。

深一度：你之後又做了哪些事？

文建湘：我本來打算走法律途徑，還找了律師，但沒人肯接。他們跟我說他們家屬也在湘潭，也可能去中心醫院住院，不方便接。沒辦法的情況下，我又到湘潭市信訪辦去了，他們讓我寫材料，然後交到湘潭市衛計委。今年2月18日，我就交到了衛計委。

深一度：衛計委是怎麼回復你的？

文建湘：衛計委很重視，組織了物價專家去查。查的時間比較長，中間幾個月都沒給回復，我就經常去衛計委問。後來衛計委建議我跟醫院協商，他們牽頭組織了幾次，但醫院一直不承認亂收費，也沒協商好。

直到今年10月份，衛計委通知我說，市中心醫院確實存在多收取護理費、醫用耗材費的現象，最後把會計和護士長調離了。至於醫保的部分，因為醫保局去年處理過了，他們無權再進行處理了。

△棉簽、紗布一天使用84包收費193.2元

醫保的錢，就能隨意揮霍嗎？

深一度：你的家人支持你做這件事嗎？

文建湘：身邊的人幾乎都不支持，我母親和哥哥都說還是算了，爭不過人家的，他們都怕我會被打擊報復。母親經常因為這個說我，我們還鬧過一次。現在我很少回家，怕她傷心。我這個人性格就是這樣，認為有道理的事，認準有意義的事，必須要去做。

深一度：做這個事情花費了你不少心力？

文建湘：是的，實話說，我沒有太多文化，從搜集證據，到找人問情況，查各種規定，寫材料，每一項我都無法獨立完成，都要找朋友各種請教。我的舉報材料，也是我把情況口述給朋友，請他幫我列印的。

深一度：為什麼堅持舉報？

文建湘：我父親是老幹部，從小家裡都是教育要正直。我性格也是比較較真那種，再說我不是簡單為個人，是代表所有病人家屬。湘潭這個地方並不富有，很多下崗工人。父親住院時我就碰到過一家人，老人也是腦溢血，不清醒了，家裡就一個女兒，根本治不起啊，最後沒辦法放棄了，不到24小時，人就走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從家庭實際情況說，我們家三兄弟都是下崗職工，如果我父親不是離休幹部的話，這麼多醫藥費我們絕對是承擔不起的。所以，我就想一定要去讓他們整改。

深一度：你家人覺得只出了2萬塊，不太多，就覺得沒有必要去舉報，是嗎？

文建湘：是的，60萬的醫藥費，我們只出了2萬，但是沒有醫保的人呢？即便是醫保的錢，也是國家的錢，也是老百姓的錢，就能任人揮霍了？

深一度：你質疑有騙保行為存在？

文建湘：對啊，前幾天我又去了湘潭市中心醫院，物價部門還在稱，就算醫院亂收費、騙醫保了，也只能由醫保局來管。最多算是工作上的一個失誤。

深一度：你覺得這個態度不行是嗎？

文建湘：當然不行啊。國家的錢就能這麼隨意揮霍嗎？我就不信這個邪。

深一度：目前聽說又有了最新一輪的處理結果？

文建湘：是的，醫院副院長出來講的，涉事科室的護士長撤銷了行政職務，并行政記過處分，調離工作崗位。涉事的兼職會計行政記過處分，調離工作崗位，降級使用。湘潭市中心醫院表示，將在醫療過程中、康復出院時、醫保結算時開展五級核對制度，讓患者在看病時明明白白消費。

深一度：你對結果滿意嗎？

文建湘：之前醫院一直跟我說依法依規，我現在就要求依法依規，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該整改的整改。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政府徹查此事，我希望上面提到的無論監管制度也好，還是核實制度也好，都是真的在做，實實在在的。

△衛生護墊一天使用1到2個收費700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