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本草綱目》到小頭鼠海豚的滅絕

對美國地理熟悉的讀者會知道，如果過了洛杉磯繼續一直朝南走，很快就會來到美墨邊界，過了邊界繼續往南，就會看到一塊非常狹長的海域，這片海域在墨西哥境內，被稱為加利福尼亞灣。在這裡，生活著許多獨一無二的珍稀物種。就是這些珍稀物種中的一員，雖然名字叫海豚，長的也像海豚，其實它們是一種鯨魚。是全世界最小的鯨魚，一般體長1.3~1.4米，體重50公斤。

小頭鼠海豚會發出一種叫聲，就跟每個人嗓音不同一樣，每隻小頭鼠海豚的叫聲也有細微的不同，因此，研究人員可以藉助水下探聽裝置準確地數出在這片海域中總共有多少只小頭鼠海豚。到2008年，科學們只探測到245隻小頭鼠海豚。這意味著，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該物種的數量以每年8% 的速度銳減。從2008年到2010年，小頭鼠海豚減少的速度有所放緩，甚至有回升的跡象。就在大家的希望被燃起時，情況卻突然急轉直下，到了2011年 – 2015年間，小頭鼠海豚種群的數量暴跌60%，只剩下不到100隻了。到了2016年，只剩下最後30隻了。

時至今日，除了僅剩的一個選項，再沒有什麼辦法能拯救小頭鼠海豚了。今年10月份，絕望的美國和墨西哥生物學家將利用訓練過的海軍海豚，儘可能多地圍捕剩餘的小頭鼠海豚，進行圈養繁殖。儘管圈養繁殖拯救過陸生動物，比如加利福尼亞禿鷹，但在海洋哺乳動物身上，這一方法從未成功過。況且，根本沒人刻意抓到過活的小頭鼠海豚，更別提長期圈養繁殖了。

指導這次行動的是美國海洋和大氣管理局的海洋生物學家芭芭拉·泰勒，她一生致力於研究瀕危的鯨類動物，她絕望地說道：Game Over. 整個物種的存亡繫於30個個體身上，而背水一戰的計劃就是把它們關到玻璃後面。

其實，在芭芭拉說這句話之後沒多久，小頭鼠海豚的數量已經下降到了25隻，它們或許已經等不到今年10月份的行動了。我們這顆星球上最後幾隻小頭鼠海豚在廣闊的加利福尼亞灣中已經很難遇到它們的同伴了，它們將在孤獨寂寞中悄悄等待生命之火的熄滅。

到底是什麼力量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滅絕了小頭鼠海豚，真相併不難找到。然而這個真相擺在我的面前時，一種巨大的羞恥感湧上了我心頭。讓小頭鼠海豚加速滅亡的元兇竟然在距離加利福尼亞灣11000多公裡外，隔著遼闊太平洋對岸的中國。讓我為您講訴這個悲傷的故事。

在中國，魚鰾，又名魚膠、花膠，素有海洋人蔘之稱，據本草綱目記載：花膠能補腎益精，滋養筋脈，能治療腎虛滑精及產後風痙。

在所有的花膠中，黃唇魚膠則被譽為膠中之王，關於它的傳奇故事就如同那些千年老人蔘，冰蟬雪蓮的故事一樣，流傳在中國的南方。自從《本草綱目》被奉為中醫四大經典后，尋找黃唇魚就被看作是一種尋寶的活動。黃唇魚只在中國的東海和南海北部存在，長年累月的尋寶活動已經讓這種魚難覓蹤影，現在它已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捕殺它們是觸犯法律的行為。

可是法律無法遏制人們的貪婪，在黑市上，一斤黃唇魚膠的售價直逼20萬元，比黃金還貴。一條完整黃唇魚的價格往往都在100萬元以上。價格的昂貴助長了魚鰾的神奇，它甚至被描述為具有起死回生之效，在老人們中口口相傳。傳說又助長了價格的瘋漲，這種循環讓不法商人謀取了暴利。

然而，瀕臨滅絕的黃唇魚畢竟是捕一條少一條，奇缺的貨源讓商人們全世界尋找替代品。就這樣，1萬多公裡外的加州灣石首魚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這種魚的外形酷似黃唇魚，同樣擁有一幅巨大的魚鰾。2011年前後，中國商人衝到了墨西哥，開出了1萬美元一幅魚鰾的價格。這是任何一個墨西哥人都無法拒絕的價格，因為打撈一條魚的獲利就比絕大多數墨西哥人工作一年的收入還多。

儘管加州灣石首魚屬於瀕危動物，受到墨西哥法律和國際法的保護，但法律在巨額的利潤面前一文不值。很快，墨西哥的販毒集團也發現，魚鰾的價格竟然比冰毒的價格還高，販毒不如販魚鰾。

在販毒集團有組織的保護下，漁民門在加利福尼亞灣撒下了天羅地網，這是一種被稱為「刺網」的石首魚殺手，它們可以輕易地套住石首魚。每當一條體長1.5米的石首魚被捕撈上來，漁民們歡呼雀躍，這很可能意味著家裡孩子的學費有了著落，意味著一年的幸福生活。漁民們當場把石首魚開膛破肚，屍體被丟棄，魚鰾則去了中國。

瘋狂的利潤帶來瘋狂的撒網。無辜的加州灣小頭鼠海豚也在這種瘋狂行為中遭到了滅頂之災。小頭鼠海豚的體型與加州灣石首魚一致，它們甚至更容易被刺網纏住，一旦被纏住，遍體鱗傷的小頭鼠海豚很快就會死去，毫無生還的機會。

在遙遠的中國香港，正在高價求購花膠的富商黃先生，他並不知道這個正在發生著的悲傷故事，或許，知道了他也不會關心。在他的書桌上，擺放著一本裝幀精美的《本草綱目》，黃先生正在從中國古人的智慧中尋找健康長壽的秘訣。

故事講完了。要想為小頭鼠海豚的滅絕找到兇手並不困難：是墨西哥水產養殖業與漁業全國委員會的錯，因為他們拒絕約束漁民；是漁民的錯，因為他們沒有指出他們當中的盜捕者；是墨西哥環境和自然資源部的錯，因為他們從未認真去保護瀕危物種；是墨西哥執法機構的錯，因為他們執法不力，毫無作為；是墨西哥中央政府的錯，因為他們設立的保護區只是紙上談兵，沒有任何現實意義；是美國人的錯，因為他們把水抽走，造成了科羅拉多河的乾涸；是生物學家和環保人士的錯，因為他們只知道一味指責無權無勢的當地人；是地頭蛇的錯，因為他們讓所有人陷入貧窮；是海灣毒販的錯，因為他們讓盜捕活動越發猖獗。

不管是誰的錯，小頭鼠海豚正在渾濁的加利福尼亞海灣中悲慘地死去。但這絕非孤例，與此相反，小頭鼠海豚更像是21世紀物種滅絕的一個預告。沒人知道下一種滅絕的動物是誰，但是我們可以大概描述一下：這種動物的種群規模不大，相對隔離；它具有很高的經濟價值，或者和某個具有很高經濟價值的物種有關；它們的棲息地位於某個機構管理不完善的發展中國家。或者只要有這一條就足夠了：它們被某種傳說認為有神奇的藥用價值。

物種保護專家列出了數十種和小頭鼠海豚處境相似的動物。恆河喙豚的分佈並不廣泛，並且容易被網纏住。在過去的60年裡，它們的數量減少了50%以上，到今天已經不足2500隻。同樣，由於繁殖速度緩慢，加之對鯖魚捕撈的管理力度不夠，南美洲北部的劍吻鯊的數量在10年內減少了90％。中亞地區的羊群牧民肆意殺死瀕危的雪豹來保護他們的山羊，供應羊毛以滿足海外的奢侈品市場。

犀牛，曾經廣泛分佈在中國大陸的幾乎所有地方，它的犀牛角被中醫認為具有極高的藥用價值，1922年就在中國大陸滅絕了，如今，犯罪網路把它們從非洲和印度尼西亞運往中國。在肯亞，全球最後一頭白犀牛孤獨地生活在自然保護區中，它已經45歲，相當於百歲老人。即便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日夜守護它，動物保護者還是不得不把它的犀牛角給拔除了，誰也不能保證在巨額利益的誘惑下，士兵不會把槍口掉頭對準它。全世界需要用犀牛角治病的只有中國人，它似乎也只能治好中國人的病。白犀牛將在五年內從這顆藍色的星球上永遠地消失。

世界自然基金會曾經在1988年呼籲中醫藥劑師用羚羊角取代犀牛角。不過到了1995年，世界自然基金會就不得不停止這一宣傳，因為此時，高鼻羚羊的全部種群都被列入了《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Ⅱ，它們自己也成了瀕危動物。

穿山甲——一種小型有鱗哺乳動物——因為善於穿山打孔，被李時珍列在了《本草綱目》的獸部，按照古老的象形思路，穿山甲的鱗片被認為可以打通經絡，尤其是可以打通哺乳期婦女的乳腺管道，有助於催奶。在衛生部頒布的《中國藥典》中，包含了60多種穿山甲鱗片的藥方。

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連家畜也面臨著同樣的威脅。據2015國家畜牧統計年鑒顯示，20世紀90年代中國大陸有1100萬頭驢。現在已經減少到600萬頭。平均來說，每年約有400萬頭驢被殺死，他們的皮被製成了一種叫做阿膠的傳統中藥。東X阿膠股份有限公司是中國最大的阿膠製品生產企業，它的市場監測數據顯示，目前按中國市場阿膠銷售量估算，每年需要驢皮400萬張左右，而國內供應總量不足180萬張。供求間的差距迫使內地工廠從其他國家進口驢皮，其中東X阿膠從18個國家進口驢皮。新加坡聯合早報7月份的一篇報道說，美國有大量的野驢被非法運到墨西哥，在那裡被屠宰后，驢皮被銷往中國。在非洲的尼日，收購驢皮的中國商人蜂擁而至，使得一頭驢的價格在當地上漲了3倍。非洲草原上的野驢面臨著無妄之災。

從某種意義上說，小頭鼠海豚陷入的問題，是墨西哥和其他發展中國家都在面臨的問題。有一些組織正在為解決這個問題作出努力。

沃夫斯現在正在運營一家名為「東北地區可持續發展」（Northeast Sustainable）的組織。類似地，這一組織在聖克拉拉灣以南 1000 千米處的巴賈拉巴斯實施自下而上的保護策略。幾年前，他們開始接觸一個在附近島嶼保護區從事非法捕魚的漁業社區，並提供了另一種選擇。跟漁民一起，他們讓距離該地區最大城市只有幾千米遠、已經廢棄多時的河口重新煥發生機，並用來養殖蛤蜊。他們付錢給漁民，不是讓他們不要去捕魚，而是請他們去管理資源，進行生物學調查，投放蛤蜊，並保護養殖床不受盜捕者的騷擾。現在，漁民們管理著一片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可持續發展的蛤蜊農場，並將在今年夏天迎來首次收穫。

沃夫斯認為，小頭鼠海豚問題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漁民得有拯救它們的意願。歷史上沒有哪個社區會為了取悅政府或者一群外國來的空想型社會改良家而徹底改變自己。不管你喜歡一個地區的漁民還是討厭他們，只有他們能夠拯救當地的物種。在加利福尼亞海灣上游地區，漁民陷入了無休止的指責和鬥爭之中。但是，其他地區的漁業社區將會進行深刻的變革，為自己和家庭創造更好的未來。

沃夫斯是一個美國人，他可能對石首魚的魚鰾正在被中國人高價求購的事件有所耳聞，但是他可能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什麼中國人願意用1萬美元買一隻魚鰾，他更不可能了解中醫文化對於中國人的影響力。當販魚鰾的利潤超過販毒的利潤時，人是會失去理性的。

最後，想告訴大家幾個數據：《本草綱目》中一共記載了461種動物葯，在最新版《中國藥典》中，一共記載了50種動物葯，包括鹿茸、麝香、熊膽、穿山甲、蛤蟆油、金錢白花蛇、烏梢蛇、羚羊、蚯蚓、水蛭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