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丨21年後看《甜蜜蜜》：其實不是愛情片
1996年的紐約街頭，電視機展示櫥窗前，伴隨著鄧麗君逝世的新聞畫面，和她經典的《甜蜜蜜》歌聲，黎明飾演的黎小軍和張曼玉飾演的李翹10年後再重逢，相視一眼，雙雙露出從容、釋然的微笑，寫下了華語影史上最經典愛情片《甜蜜蜜》的完美結局。
這一笑，卻惹來大銀幕前多少重溫電影的觀眾熱淚盈眶。早在1996年就於香港公映的《甜蜜蜜》，19年來曾征服無數觀眾的心。19年後的情人節，影片首度在中國內地院線上映修復版，當初被黎小軍、李翹的愛情故事感動萬分的你，重溫經典，可會與當年的那份感動重逢？又會否與當時被這故事感動的自己重逢？
定檔情人節復映，「愛情」自然成為影片唯一的重點。當大銀幕上再度出現當年青春萌動的黎明，和美得自然天成的張曼玉，哪怕不必再經歷1小時58分鐘的細膩體會，也足以讓身為「過來人」的觀眾們激動不已。不過，其實陳可辛導演這部曾囊括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帝、影后、最佳影片等9項大獎的經典片，創作的初衷，並不只是講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這麼簡單。
在片中角色情感遭遇的背後，是導演和編劇直指多年來中國人「漂在異鄉」這一值得深思的文化主題。最後成為片名和主題曲的鄧麗君歌曲《甜蜜蜜》，則是因為劇本寫作過半，一代歌后驟逝，讓陳可辛想起鄧麗君的歌十分切合影片「漂」的主題才啟用，讓無論是當年的「港漂」，還是如今的「北漂」、「滬漂」甚至「海外漂」們，都能更深刻地體會影片中那份人在異鄉之情的絲絲入扣。
故事的前半段，身為自內地赴港的新移民，黎小軍和李翹面臨著所有從小城市到大城市的「移民」們面臨的困境。如果說來自天津的黎小軍的語言不通、習慣不同等困境還停留在社會文化差異的表面衝突的話，那麼來自廣州，本來就講粵語、接受香港流行文化長大的李翹，卻面對著更深層的自我認知困境。她努力假裝自己生來就是香港人，卻依舊遭遇了文化差異帶來的打擊：新年前的雨夜，自以為很有生意頭腦的李翹盤下大批鄧麗君歌曲的磁帶在花市出售，因為相信其實香港「滿街都是內地人」，而「只要有內地人的地方就一定聽得到鄧麗君」，所以定能大賺一票，不料卻連一盤磁帶都沒能賣出去。
「就是因為只有內地人才聽鄧麗君，買鄧麗君就會暴露自己內地人的身份，所以不管再喜歡，也不會來買。」黎小軍向李翹分析生意慘敗的原因，這解釋無意中揭露了所有「移民」們可憐又可笑的境遇：因為害怕會被陌生的社會排斥，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抹掉自己的過去。
19年後的今天，來看影片中主角的心態，讓人有點啞然失笑。幾乎所有在外漂泊過的人都有這樣的心理經驗：我到底是哪裡人？我到底應該成為哪裡的人？於是，但凡懷揣改變命運的夢想奔赴大城市的漂泊者們，總是活得有些戰戰兢兢——這與城市的包容程度可能無關，因為即便是在影片的後半段，李翹陪著包養她的黑社會老大豹哥（曾志偉飾），為了躲避警察和仇家的追逐，兩年內換了六個地方，終於來到紐約，卻仍舊想在與香港油麻地極其相似的唐人街安定下來。在紐約這樣兼容並包的國際大都市，這選擇分明是主角自己習慣性地尋求熟悉的環境帶來的安全感。
求認同也好，求熟悉也罷，漂泊中的人普遍總在尋求情感上的安定。即便是像「齋滷味」這樣的英語外教，也要通過用粵語諧音打趣自己的名字來拉近與本地人的情感距離；又即便是像黎小軍的姑姑這樣已經過了大半輩子的「老移民」，也特地向黎小軍強調要叫自己的英文名「Rosie」，彷彿這樣才像個香港人。所以，到了影片的最後，當李翹終於名正言順拿到綠卡，做了美國人，她才再也不忌諱提及自己的出身；身為導遊的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自由女神像前，向遊客們說明自己是廣州人。而黎小軍呢？他也一樣。剛到香港拼搏時，隨著漸漸融入快節奏的香港社會，在家鄉時喜歡踩單車來來去去的習慣逐漸被遺忘，然而，隨著年月的遞增，當他終於在紐約重獲自如的生活，騎著自行車在更為繁華的紐約街道遊刃有餘地穿梭，他開始回歸曾經的生活軌跡。
而愛情，則是最容易反應漂泊之人情緒起伏的度量衡。當黎小軍和李翹連自己的身份都搞不定的時候，他們的愛情來得如此左右為難：以嫁給香港人為目標的李翹，明明已經深切地愛著黎小軍，卻逼自己放手；而明明也深愛著李翹的黎小軍，卻固執地堅持把在家鄉的女友小婷接來香港完婚，因為「這是他的理想」。不能順從內心的真實意願，因為太多的精力被解決生存難題的需求套牢。而隨後的紐約，已然離婚的黎小軍對老朋友為自己張羅的相親心不在焉，而李翹在紐約街頭偶然見到失聯已久的黎小軍又拚老命想追上，就象徵著二人的自我意識在漂泊之中一步步成長，走向覺醒。直到10年後，一切塵埃落定時，重逢剎那的微笑，與其說是愛情終於能開花結果的快樂，倒不如說，是在經歷種種之後，兩人已完成了內心成長的自我救贖。
從對自我的否定，到重新尋回自己。影片上映的當年，因為香港正值回歸前的移民潮，所以在當地引起廣泛的社會共鳴。如今時過境遷，影片卻依舊能讓人感動，就源於越來越多的人在19年間經歷了漂泊，產生了共鳴。當然，影片對黎明與張曼玉這場橫跨十年、曲折動人戀愛的細膩刻畫當然也功不可沒。
頂著華語電影圈最成功愛情片頭銜的光環，片中無論是黎小軍與李翹的愛情、李翹與豹哥的情感牽絆、黎小軍與方小婷的遺憾分手，乃至支線角色英語外教齋滷味和泰國妓女芥蘭、姑姑和好萊塢影星威廉·荷頓之間的故事，其實都值得人們回味。而在影片關照漂泊與成長的主題基調下，愛情，就像是修復漂泊之心的一劑不可或缺的良藥，成為身處孤單浮世的人們仰仗的心靈依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