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鳴

車,一刻不停地向著南方賓士,像一個線頭最後縮進天邊。我揮起右手,我看見你也揮起了右手,兩個呼救的人,為雲彩和泡沫所吞沒。

我的鼻子和眼睛底下,車過黃河,水渾且淺;又過長江,水清且深;再過湘江,上下空明。披蓑衣的農人像一束稻穗,結在太陽底不,微涼的風,烏蓬船輕輕拂落岸邊。

我不知道北方的黃金麥子,是什麼時候變成水稻的。兄弟,你一望無垠地陪了我好長一段路,現在我站在遼闊的原野上,站在我為自己設計好的藍色封皮里,引頸長嘶。這藍色封皮不是由海水所製成,而是我故鄉的一幅天空。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將看不見青草,看不見水,除了嘶鳴。所以在漫長的一生的孤旅中,我將永遠走不出北方,走不出那樣一群人,另一些手、語言和靈魂,走不出無望的懷念和無人知曉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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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我醒來。她的頭顱枕在我的左臂上,這是一顆美麗的頭顱,至少於我是可愛的。我於是有了一個念頭,它是我的苦楱樹上最甜美的果實。

我在我的胸口上找到了一隻手,另一隻和這隻一樣,於身體的一個側面寧靜地睡眠。水流在它的上面凝固了,但摸上去,依舊細膩和濕潤,水一樣的妙不可言。

親愛的,這個早上我的幸福像充實的陶罐一樣坼裂,感覺像上好的瓷器般光滑,我的恬淡的生活鑲嵌著素白的小花,靜靜地垂掛在窗戶兩邊。

------當你吻我的時候,我的舌尖站著天使。

------當我吻你的時候,你的愛情要求久長。

我現在可以而且必須儘可能牢靠而溫柔地握緊這隻手了,它不能像水流從指縫中消逝。它穿過花朵,穿過文字,穿過悲哀和死亡,它落到我灰色的底盤上,它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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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有些疼痛,於是我把目光投到窗外,它們比往日更貪婪地注視著遠方。

而且多情,你無法想象的眷戀。這些年復一年的陽光,怎麼永遠像聖處女的微笑,怎麼永遠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束光。

------「她多次像光一樣地照耀我!」

我開始大口大口的吮吸陽光。我的眼睛變成了兩張嘴。

還有什麼比天空更美的事物:完整、灼亮,它洞破我的廢墟、不幸,它的酒噴到我的臉上,它看起來就要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

於是我微微有些發熱,微微有些昏眩,不知不覺,我成了那個淚流滿面的人。上帝說,光,於是就有了光;我說,光,於是我不止是那個僅僅說出光的人。

在那完美無缺的時代,詩人的荷馬是完美的。在所有幸與不幸的時代,詩人的不幸的就是那幸運的,庸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海倫依然在不朽的文字中光彩照人,每一個時代都能引起一場美與愛戰爭。

但他們今天都回來了,哀老,疲憊,創痛。他們都回來了,回到地面,回到我的桌子邊和椅子上,他們默默地向我伸過來一隻手,光禿禿的、空空洞洞的一隻手,荒涼,被流放,貧困,像灰燼一樣地沉默。

完美無缺的天空中啞掉的嗓子,荷馬早已殞落,熄滅;彌爾頓在寒冷的屋子裡,盲目中哀悼著亡妻,老淚縱橫;博爾赫斯沉淪在晦暗、暖昧的鏡子中,依然想著玫瑰,想著文字,想著一切在記憶中溫和、明亮的美好的事物。我站在爐火邊,煨著濟慈留給我的中藥罐,努力傾聽發白的月夜裡聲聲泣血的夜鶯。

回到我的桌子上和椅子上來吧,你們,詩人們!在你們寫的詩里,在你們描述的事物中,成千次的扮演過身心和諧的人、有智慧的人、幸福的人、凈化了的人,但是上帝啊,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老人家知道事情絕非僅僅如此。用你的手加在我的手上,用你們的沉默和我的沉默交談,像花朵交換著花朵,像石頭交換著石頭,更象心靈交換著心靈。

-------黑黑的眼睛,黑黑的頭髮。

你是一個剛剛在嘴唇誕生的吻,你是一條初初從春天裡舒展了的樹枝,你旖旎,你搖曳,你婆娑,你正好。你是一個新鮮的波浪推動另一個波浪。隔著山隔著水,你是一個讓人覺得美好的意象;越過山越過水,一個美好的意象只能是你。

除了舌頭,眼睛開始說話了,手指頭開始說話了,開始說話的還有各個惟妙惟肖的部分,神秘的部分,它們每一個部分都是真實的,它們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不可分割也不能分割。

6月15日,我回到昆明。6月21日,兄弟打來電話,三下濟南。亞當的子孫,你們就像你們原始的祖母夏娃,凡是輕易得手的,你們都不要,而只有那蛇的召喚和神秘的樹,才使你們嚮往。

去吧,去吃那一顆禁果;

否則,天堂也不是天堂。

那個讓你等待的人是幸福的,那個蔥綠和濕潤的你又是多麼甜蜜。

我的兄弟,我已經聽見了你徹頭徹尾地嘶鳴,看見了你一望無際的奔跑。

我們是最後一批殘存的、不死的理想義者,我們把理想寫在腳上。所以我們創造了奇迹,所以我們還會遍體鱗傷,但我們終將行動。一如我們在流浪中從不尋找目的地,而僅僅享受著流浪本身,我們只需愛本身就足夠了,我們愛的只是愛本身。

也許我痴,別笑我傻。

也許我瘋,別笑我狂。

當我們借酒澆愁澆光了酒,以歌揮悲揮光了歌,為汗水所疲憊,為鹽所苦澀,為智慧所痛苦,為傷痛所摧折,我們明白了,我們終將義無反顧。

打馬從回憶的霧中回來,我的四蹄落滿寒霜。有時候我奮力想穿過一場霧,而霧早已籠罩我全部的過去和未知的命運。你落淚所以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窗外,黃昏用一雙鴿子的眼神在宣告它的和平,緩緩上升的大氣像紫色的噴泉,我的胸口隱隱作痛,一個神秘的啟示在心中開始漸漸透明:上帝在創造了你時,為什麼不是選用我的腦、我的頭顱、我的身體的別的部分,而單單挑選我的肋骨。

------「你是我胸口永遠的痛!」

回來吧,我泥土一樣的兄弟,我香草一樣的姐妹;回來吧,我失散的魂魄,流離的眼淚。讓你們的名字被我的血叫出,被我的愛情熏香,被我的骨頭刻滿。我說出愛,咬住這一個字,然後死去。

我是我的,我是你們的,我想把一切給出來,我給出一切,也沒有你們給我的多。

標註:全部作品屬馬林先生原創,版權歸作者所有,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否則將追究其法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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