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毒品的戰爭

2017年2月一天下午,陳敏進入封閉式住院區域。他想和李劍鋒聊一聊。

34歲的陳敏是康達戒毒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員。他常常和醫院的戒毒患者聊天。除了對他們實施心理疏導,還有一個目的是獲取案例,方便以後遇到情況差不多的求助者時,進行針對性的幫助。

從醫院大廳往左走,走到盡頭,掏出鑰匙,開啟電梯,陳敏來到了一扇鐵門前。這不是監獄或者強戒所陰森森的鐵門,但仍然讓人覺得不舒服,鐵門後面,就是住院區。

一大群男人簇擁著擠在一起。他們雙手抓著鐵門間的空隙,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這邊。

陳敏走過去開門,一個穿保安制服的男人馬上走過來。原本擠在門口的人很自覺地讓出了一條路。

從鐵門外面走進去不過十多米,彷彿走了很久,迎著這群男人的目光,他們有的獃滯,有的疑慮,有的謹慎,有的甚至帶著點兇狠。

陳敏從鐵門進去慢慢走遠,他們仍站在那裡看著,不回頭也能很清楚感覺到。

這裡有身價上千萬的富豪、海外留學的知識分子;也有普通的上班族和一貧如洗的農民。陳敏拿著鑰匙,開門、關門、開門、關門——要進入李劍鋒的病房,他需要穿過五扇帶鎖的鐵門。

中產老闆與冰毒

三十多歲的李劍鋒是陳敏的病人之一。

早些年,李劍鋒在長沙經商。他的生意做得不錯,一年能有幾十萬的收入。妻子是醫生,孩子乖巧懂事,家庭生活美滿,令人羨慕。

但生活太安逸了,也容易感到厭倦。這個時候,李劍鋒身邊有朋友提議,不如找點樂子。於是李劍鋒就此沾染上了毒品。

冰毒和麻古混起來吸,五六天一次,一次半克冰毒,一粒麻古。一克冰毒200塊,一粒麻古50元,打個電話就能送到手,貨物價廉,上手方便,抽得起煙就吸得起毒,在如此「對消費者友好」條件下,李劍鋒越陷越深。

吸冰毒以後,李劍鋒想問題也愈來愈偏執。從前沒吸毒時,李劍鋒賭博輸個十萬塊錢就不玩了,但吸完后,輸二三十萬李劍鋒都不會走。他會一直賭到藥效過去。

妻子下班晚回來幾十分鐘,他就會懷疑妻子有外遇;孩子不聽話,他就會懷疑孩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他甚至帶孩子去做了親子鑒定;他懷疑手機被人裝了監控軟體,換了七次手機,從蘋果換到老式黑白屏諾基亞。

從偶爾吸食到成癮依賴,兩年左右時間,李劍鋒就陷入了冰毒吸食者的精神障礙階段。腦子裡出現一個念頭,他就會一直想下去,最後當成事實。

李劍鋒做親子鑒定、頻繁換手機等一系列疑神疑鬼的異常行為引起了妻子的懷疑。作為醫生,妻子很快確認丈夫在吸毒,她把夫妻兩方的至親召集起來,將李劍鋒綁到了戒毒醫院。

李劍鋒覺得,這些人都瘋了,他們要害他。治療了一個多月後,李劍鋒才慢慢意識到,瘋的是他。他從前做過太多荒唐事了。

前些年,湖南一名男子在吸食冰毒后,精神失控,將親生兒子摔死在地上。這件事情令李劍鋒后怕不已。他多次感嘆,如果不是被送進來,他這樣繼續下去也遲早會出事。

李劍鋒在陳敏接觸過的道友當中,已屬相對「幸運」的一名。而那些不幸的,陳敏每每想起,總會唏噓不已。

陳敏的發小劉元便在這「不幸者」之行列。

發小與海洛因

劉元與陳敏都出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湖南嶽陽,兩人從小一塊上學,一起玩耍。

然而與陳敏按部就班讀書、工作的白領生活不同,劉元很早就去了深圳的「道上混」。 十年前,陳敏去深圳看望劉元時,劉元已經染上了毒癮,每天注射海洛因,全身都是針孔。為了弄到錢,劉偷、搶、拉皮條,劉元什麼都願意干。

陳敏既震驚又心痛,沒想到當初的好哥們兒會變成這個樣子。勸說無果,陳敏便慢慢地和劉元減少了聯繫。

2011年,劉元在廣東犯了事,逃回了老家。廣東的警察發函讓老家那邊的警察調查他。當時劉元的免疫系統已嚴重受損。他躺在床上,散發著一股惡臭,渾身到處是潰爛的傷疤,沒有一塊好皮肉。警察看了一眼,知道他時日無多,抓了也沒用,就走了,從此再沒有過問。

在劉元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他的父母帶著他到各戒毒醫院和強制戒毒所戒過多次毒,但由於他的身體各器官已經被海洛因嚴重損害,完全不能適應沒有毒品的生活,因此治療都以失敗告終。

不久,劉元去世了。

發小因沾染上毒品而離世給陳敏帶來了很大的衝擊。在那之前,陳敏僅僅隱約感覺到吸毒是「不好的」,但他完全沒有想到,吸毒竟能夠這麼快就致死。他認為,如果自己能夠早點了解這方面的知識的話,至少不會讓他的發小造成現在這樣的悲劇。

陳敏想了很長時間,最終決定離開互聯網公司,來到現在的地方,從事戒毒方面的工作。

紅白喜事也吸毒

兩年前,陳敏跳槽時,除了有發小離世的原因,也是圖醫院的工作更規律、穩定。但隨著與吸毒人員接觸越來越多,他發現,自己已踏入了一個隱秘而危險的世界。

來到戒毒中心沒多久,陳敏和同事們迎來了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而這名少年居然已有將近兩年的海洛因注射史。

當時這在醫院引起了轟動,因為孩子實在太小了,他們都從未見過年齡這麼小的吸毒者。家裡虧空了幾十萬不說,去年過年的時候,他還將母親直接打出門了。

陳敏很好奇,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接觸到毒品。他便去詢問醫生,詢問那名少年的家屬。他了解了背後的家庭故事,知道這名少年本身的成長環境和教育環境。而這名15歲的少年,也在後來告訴陳敏,他當初就是和朋友去酒吧玩,身邊的朋友都在嗑搖頭丸,他覺得應該沒事,想試一下,然後就沉淪了。

另一名15歲的吸毒少年是個留守兒童。父母在外地打工,男孩從小與家中老人在一起,缺乏父母的關心和教育,對讀書也沒什麼興趣,在義務教育期間中途輟學。他整日在家鄉遊盪,結識了吸毒者,被引導誘惑吸上了海洛因。最終毒品不僅毀了他自己,也毀了他的整個家庭。

實際上,進入醫院的吸毒人員,幾乎人人家裡都有一部血淚史:有人與至親拔刀相向,有人家破人亡,有人妻離子散。工作中接觸的慘劇,加上曾經發小的慘痛經歷,讓陳敏開始留意毒品蔓延的軌跡。

陳敏慢慢發現了一個一個讓他震驚的事實:一些地方毒品的泛濫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有些農村辦紅白事,都會約著一起吸個毒,發毒品就像發煙一樣。

尤其讓陳敏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即便是在農村地區,獲取毒品也可以相當容易,打個電話,半個小時就有人送到。

「毒品下鄉」正成為一種趨勢。陳敏所在的康達戒毒中心裡,住院病人原以城市人為主。2015年後,鄉鎮及以下農村病人已佔據病人總數的50%以上,並有加速擴大趨勢。

接觸到越來越多的案例,陳敏逐漸感覺到,與其讓吸毒者走到最後再來後悔,不如在這之前就給他們普及毒品的知識和危害。

懷著這樣的心情,陳敏決定在知乎上面開設專欄。

向毒品宣戰

陳敏的知乎主頁頂端放了一張圖,純黑的底上是6個白色毛筆字:「與毒品的戰爭」。

陳敏將自己與毒品的關係形容為「戰爭」,而戰場,在網路上。他希望用業餘時間讓更多人了解毒品的危害與治療,也許能救回許多家庭。畢竟,社會對毒品了解太少了。

去年10月,他開始在知乎答題。在此之前,他發現,知乎上對於毒品的問答,大多極不專業。比如有人問關於毒品的問題,上面的回答大多是「毒品沾上就沒救了」「吸了毒就骨瘦如柴」「吸毒的人都是人品有問題,活該」等等。

陳敏認為,這和以前對毒品進行「恐怖教育」的內容是一樣的。但國外對吸毒的專業描述是「藥物濫用」,沾上后可以經過治療痊癒。只要不放棄治療,戒掉了就是正常人。

在知乎上,關於毒品的問題,陳敏幾乎有問必答。短短半年時間裡,陳敏在知乎上回答了335個問題,獲得33347次贊同、3204次感謝和7307次收藏。

「我的合租室友在家吸食可卡因,勸阻無效,我該怎麼辦?」「哺乳期吸毒女性,孩子吸食其乳汁后也會染上毒癮嗎?」 「我懷疑女朋友吸冰毒,我要怎麼辦?」

這335個問題全部和毒品有關。

此外,陳敏每天都會接到不少關於戒毒的私信,裡面大多是家人吸毒怎麼辦、怎麼戒毒的內容。他總會給出各種建議,然後再留下一句,「如果有條件,建議送到專業的治療機構戒毒。」

陳敏沒有一個固定的寫作時間,有可能是晚上寫,第二天白天發送。畢竟這種回答跟寫文章很類似,必須多方考察, 甚至去問醫生。所以寫到十一二點、一兩點鐘,對於陳敏來說也是很常見的事情。

最初,陳敏在知乎上面答題是因為看到了吸毒家屬的眼淚,現在更多的是知乎網友們對他的支持。當他在知乎上回答了這麼多的問題,寫了這麼多的文章之後,他發現這些事情已經不再是他的個人行為了。它能影響到更多的人來參與這方面的工作。

陳敏之前認識一個吸毒十年的小夥子,這名小夥子因為看到他所做的一些事情,跟著自發地在知乎上面回答跟毒品相關的問題,如今也成為了一個毒品和戒毒類的大V。

陳敏有兩個孩子,大女兒6歲、小女兒1歲。他總會想,孩子長大后的世界會是怎麼樣,毒品被控制住了嗎,會有人引誘她們吸毒嗎?

陳敏無法預見未來。但他知道,自己可以做的,是在禁毒、戒毒工作上面,繼續不懈地出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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