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精神病人的自白

(一)

王麗麗在我的診所門口坐了三天,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那些掀開帘子走進來的病人看到我,都會問一句:"門口那個是誰呀?怎麼也不進來?"走出去的人則會嘆一口氣,徑直走開。

"吃飯吧。"老公林山將梅菜扣肉和麻婆豆腐放到我面前,讓我趁熱吃,他對我很好,我們結婚十多年,我忙忙碌碌在小診所,他就包攬了家裡的所有事情,公公婆婆也很好,他們曾經是大醫院的醫生,閑了沒事也會幫我的忙。

這個城市最不缺的就是人,因為是省會,所以每年我所在的小診所里總會出現新面孔,當然那些老鄰居和常客們也把這兒當成了聚會的地方,閑著沒事就看看電視嘮嘮嗑,婆婆一般不苟言笑,坐在桌子後面盯著吊水的人,公公往往待不了三小時就會上樓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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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醫生,你這門口的女人,你也不嫌煩啊?天天讓她這麼坐著。"

說話的王大姐是我的老鄉,在看到王麗麗出現的第一天就很熱心的想要幫她,但王麗麗誰都沒有理會。

我也嘗試過和王麗麗說話,但王麗麗從不回應,所以我只能對王大姐笑笑:"可能是有什麼事情想不開吧,想開了就好了,坐著就坐著,也不礙事。"

說起來,我和王麗麗也算半個熟人,她十多年前來的這個城市,那個時候是個脾氣暴躁、性格強勢的女人,加上皮膚白,胖胖的,周圍的人也不是很敢惹她。

可現在,她全然變了,眼角和嘴角都向下耷拉,頭上的白髮數量明顯多於黑髮,右臉浮腫,露出來的皮膚都是黃黑黃黑的,除了衣著還算乾淨,你幾乎要把她當做流浪人口。

但為什麼她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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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她以前總會帶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過來掛水,那姑娘腸胃不好,炎症反覆,加上性格比較內向,不怎麼多說話,所以我對她印象倒也深刻。

"哎喲哎喲,李醫生啊,快幫我看看,我這腿老痛,痛了好幾天了,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老汪拄著根棍子進來,嗷嗷直喊疼。

我收回思緒,又開始了忙忙碌碌的下午。

送完最後一批病人,我關上燈,正準備鎖門,王麗麗一把抓住了我的褲管。街燈明亮,但她的臉還隱藏在陰影里:"給我口水喝。""誒,好好好,進來吧。"

枯坐三天的人總算挪動了身子,她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有活力了,生機似乎早就從她的眼睛、嘴角、頭髮上溜走,留下的只有無力的衰老和暮氣。

"王姐,你怎麼不回家?"

我迫不及待問出了口。

"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的,我逃出來的。"她縮了縮身子,將水杯放到小桌上,指尖的污垢不多,看得出來即使沒有回家清洗,她也很注重外在。

一整個晚上,王麗麗都在嚎哭,聲音尖銳。

林山給我打電話知道情況后,也陪在小診所里,這麼一陪,整個晚上就過去了。

(二)

七八點鐘的時候,一個個頭不高的男人找了過來,他隔著玻璃門看著躺在長沙發上睡覺的王麗麗,敲了門進來,對我們微微欠了欠身,走到王麗麗身邊,摸了下她的手:"這幾天她一直睡在你們這裡嗎?難怪我怎麼都找不到她。"

我楞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他接著補充了一句:"我是王麗麗老公白建軍。"

我看著眼前的人,突然記起來了,這個白建軍是當年這條街有名的白師傅——茶餘飯後的談資。他的名氣不在於裝修技術有多好,人有多靠譜,是因為他出了名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從大年初一到臘月最後一天,你每天都能隔著老遠聽到王麗麗咒罵白師傅的聲音。

那個時候,林山這樣一位閑事不管的人也會在王麗麗帶著女兒過來看病時,在診所裡面各種溜達,只為了弄清楚白師傅的老婆王麗麗到底何許人也。

這麼多年沒見,當年那個總樂樂呵呵一臉面善的白師傅,越來越像個小老頭了。

這才秋天,陽光還很充足,但他少說也穿了4層衣服,隔近了聞,有一種淡淡的沒有洗澡的體味。

"我找了她好幾天,沒想到她會回到這裡。畢竟搬走也有五六年了。"白師傅臉上的笑很淺,眼睛依然有神,但看得出來他精神狀態不佳,有可能這幾天擔心得睡不著覺,雖然王麗麗平素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但鄰里都知道,白師傅從來都是個好說話的人。

那年因為戶口上白師傅婚姻狀況里"離異"兩個字,王麗麗撕碎了剛辦好的戶口本,還將碎片從三樓灑下來,她家奶奶一米五不到,急得一個勁兒說造孽。

其實說來也不能怪白師傅,九幾年那會兒王麗麗生完孩子不到三年,就頭也不回去了深圳,任憑老公各種求她都置若罔聞,最後白師傅沒了辦法,訴諸法院,法院最終判決二人離婚。

等到孩子八歲多,王麗麗回來了,去到白師傅家第一天就擺起了龍門陣,一大幫子人各種鬥法,她家奶奶的親戚說自己親眼看到王麗麗在深圳牽著兩個小孩子,分明是在外面已有家室,王麗麗氣得差點要動手。第二年,王麗麗跟著白師傅到了這個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能知道這些,也是那幾年王麗麗義憤填膺自己說的,每次說起這些來她都咬牙切齒,眼神森冷——我現在跟著他(白師傅)過,就是為了弄死他。

那個時候聽到她說這句話,我總會勸她好好過日子,別活在恨意里,但後來聽她說多了,也就不再搭腔。

(三)

"王姐這癥狀多久了?怎麼沒有送她去醫院?"林山有點看不上白師傅,對於讓自己老婆一個人在外面呆3天的男人,他嗤之以鼻。

白師傅很明顯看出來了我老公的不滿,他向我借了些打包帶,輕手輕腳將王麗麗的手腳綁了起來,這才底氣不足的開了口:"三年了,越來越嚴重,以前還能自己控制,現在是崩潰的時間長,正常的時間少。本來前幾天叫好了車,也和她說好了去醫院的,結果剛轉身鎖門,她就跑了。"

"別著急,王姐看起來沒有特別嚴重,這幾天她一直在我門口呆著,身上也乾淨,說明還是清醒的。"我讓林山去樓上將公公婆婆叫下來,自己則陪著白師傅等車來。

救護車貴,況且王姐還沒有到需要用救護車拉過去的程度,不過的士司機肯不肯載這樣一位被綁著的乘客,也是個問題。

"李醫生,謝謝你,我這個人不太會說話,平常她也總說我賺不到錢還死犟,但說句心裡話,她不想去醫院,我也不想違背她自己的意願,強行帶她去醫院。"

"可她這個樣子?"我皺了皺眉,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太過窩囊,老婆都已經這種精神狀態了,還一定要尊重老婆的意見,她不肯看病就不去,哪有這樣的道理?

身邊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將頭低了下去,沒有說話。

我突然想起我遠嫁過來時我父親的淚水,沒有我媽那樣聲嘶力竭,他的眼淚豆大一顆,憋了很久才滾落下來,眼睛紅的很,嘴角努力往上翹,但那笑容真的太勉強。

睡著的王麗麗嘟嘟囔囔說了句什麼,白師傅拍了拍她的背:"可能真的太累了,睡得這麼沉。"

網約車的的士司機來了后,瞥了一眼要乘車的人,推說乘客太多,飛快的走了。

白師傅重重嘆了一口氣,掏出手機又開始打車,林山制止了他,和公公一起找隔壁借了輛麵包車,一行人直奔醫院。

(四)

路上白師傅一直在打電話,但都是撥出去沒人接聽的狀態,他氣的發抖:"這小子!"

隨後的話我沒有聽到,因為王麗麗醒了,她的尖叫聲讓開車的林山嚇得差點撞上前面的車。"姓白的,你幹什麼!你這是要做什麼!你怎麼總想著害我,你把我害的還不夠嗎!你是要我去死啊你!"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讓我走,走得遠遠的。"雖然被按住了手腳,但激動中的王麗麗身體力量不小,幾乎要從座椅上掉下去,白師傅摟著她,任由她叫罵哭喊。

"是癔症。"好不容易將王麗麗弄進了診療室,白師傅喃喃開了口,"我姑娘打電話的時候就說,她肯定得了外婆得的那個病,幾年前她外婆也是,被綁著進了醫院,現在治好了。姑娘總問我這個病會不會有遺傳,她會不會也得這個病。"

我婆婆遞給他一杯水,面色嚴肅:"小姑娘不懂就瞎說,你這個做爸爸的怎麼能這麼頹廢?讓她趕緊回來啊!我記得你不還有個兒子嗎?你兒子呢?這種場合竟然不在!太不像話了!"

公公也附和了幾句。

"我兒子早就把我和他媽的手機、微信拉黑了,根本不接電話。"

林山氣的說不出來話:"這沒良心的仔!"

兒子?那個小時候圓頭圓腦,遺傳了媽媽白皮膚的好看的小夥子?

有一年夏天,王麗麗帶著自家小姑娘過來打吊瓶,臨近中午趕著回家做飯,小姑娘一個人呆著,眼淚在眼眶裡面打轉,後來來了個白白瘦瘦的小男孩,陪著她說了好多話,想來那個小男孩就是姑娘的弟弟。

為什麼印象中那個美滿的四口之家,會變成這個樣子?

白師傅沒有繼續說話,他緊緊跟在醫生旁邊,寸步不離。

一天的時間過得很快,公公婆婆叮囑我們一定要在這裡幫著白師傅,他們二人回家做飯。

帶著王麗麗做完核磁共振出來,白師傅很不好意思的開了口:"李醫生,你們一會兒直接回去嗎?要不先幫我把她送回家?"

我沒有反對,林山也贊同,出了醫院,直奔白師傅家裡。

那可能也算不上家,一個小學改成的出租屋,雖有兩室,但真的是南北通透,風大,牆壁上的白灰掉的差不多了,露出來青色的水泥,沒什麼傢具,所有東西都雜亂的堆著,客廳里晾著衣服,卧室床上堆著一些洗得發白的毛巾、內衣。

白師傅訕笑了一下:"姑娘這幾天回來,她媽失蹤前整理出來的衣服,我忙著找她媽,一直也沒有收拾。"

王麗麗很平靜,吃過了葯似乎好了些,她走到床邊,脫下鞋,和衣鑽進了被子里,背對著我們。

林山和我退了出來,正準備走,被白師傅叫住了:"李醫生,等她媽病好了,一定要來我們家吃飯。"

似乎用完了所有的力氣,白師傅的生氣陡然泄了下去,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老了。

(五)

下樓的時候,我不知道說些什麼,林山也沉默著,從他們家走到自己家,我們花了四十多分鐘,但兩人誰都沒有抱怨累,只是拉著手往前走。

公公婆婆看到我們,也沒有多問,倒是嘟囔著白師傅家的小兒子。

我婆婆之前和王麗麗很談得來,也很喜歡她那個"比女兒聰明"的兒子,但現在想來,這個聰明也未必是真的。

夜裡睡的不太踏實,我總夢到那個很怕打針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看到我總會很不好意思的喊阿姨,那個肌膚飽滿、皮膚白白的王麗麗總會在看到小姑娘怯弱的表情時訓斥她,說她連別個三四歲的小女孩都不如,這麼大的人了還哭哭啼啼怕打針,太丟臉。

之後一臉怒色的王麗麗去菜市場買菜,說是要回家做飯,囑託我吊瓶打完了讓小姑娘自己回家,過不了一會兒來了個小男孩,陽光下的他白得發光,讓原本也很白的小姑娘被襯得平凡了不少,小男孩很愛笑,虎頭虎腦的,我婆婆在一旁逗他,他一邊問自己姐姐喜歡看哪個台一邊用遙控器不斷換台。

針打完了,小男孩拉著姐姐往家裡走,我的診所又新進來一波人。

後來,我再也沒有聽到白師傅和王麗麗的消息,可能他們已經治好了病,日子重新紅火起來,也或者此刻,白師傅正挨家挨戶打聽王麗麗的下落,因為她又"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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