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條上的白霜

坐在春天的桌子旁,懷念雪。

好大呵,櫻桃溝全白了,你在我身體的左邊或右邊,其他的人走在前面或後面,他們是些同類的影子,遙遠又貼近。我全然在注視你:手像兩隻怕凍的小貓,躲在長長的袖管里,輕輕的白雪,早已在你垂肩的發上,凝成霜花。

事隔那麼多年,懷念那場雪,還是那麼清晰:你把幾瓣雪花抱在胸口,而更多的雪花將你抱在懷裡。你們相互凝望,相互估量,相互仇視,卻又彼此愛慕——兩種敵意而溫柔的對視。

我真的不知道,雪和你,哪一個更美?

這是進攻和接吻的幸福時刻,而語言,幾乎剛剛從嘴唇上誕生。我忽然起起聶魯達的詩句。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都來不及發生,這僅僅是,一個好境界。

雪花開始化了,一滴兩滴,北京城的冬天更真切的來臨。以後的日子和等雪望雪一樣慢長,我聞不出雪的消息。穿過那片神經兮兮的樹林,一無所獲的枯枝橫天而過,幾隻南遷的候鳥杳然無音,鳥影比寬闊的街面還要暗些,它們划動著兩支羽槳,頭也不回地游向某一個熱烈的去處。

但我依然深愛著雪花,這小小的形體,小小的物質,記起優美的、經久不衰的圖案,白霜使枝條兒傾倒。

樹林里空空蕩蕩,鳥兒已經飛盡,灰褐色的鳥箱守望在光禿禿的枝條上,異常的空虛,它的帽沿上也頂著一塊方方正正的雪。雪,落滿了群山,落滿了我的兩隻耳朵,上下靜寂,空氣清冽,這正是我的所需,回頭看看,彩色頭巾下閃動出的女子的臉,一如我所摯愛的女人,惹我憐愛。

雪中站立的那個人,很美;雪中等待我的那個人,更美。

「雪在燒,雪在燒,火中的聲音,絕望地奔跑,淚水化做白雪在飄,心中的故事,沒有人知道,雪在燒……」一支旋律挾裹在風雪中。我再次拽了拽脖子上的圍巾。

降雪的日子,我不願出門,白鳥兒伏卧門前:雪光取代天光、湖光,取代林光、山光,但不管怎樣,它不能取代她一雙眸子里的亮光、火光。天堂的光輝時隱時現,這就是我一生痛苦的原因。我生活在其間的世界並沒有增添什麼,只是一顆靈魂和兩隻眼睛更精緻地望出窗外。

四周一動不動,只有她的眼睛在動。

她是這天地的亮眼睛。

我棲心默坐在四月的屋子裡,凝想比一場雪花更久長的東西。這曇花一樣的雪花,如何能知道我手裡握著的這隻蘋果,如何能知道那盛大的夏天,在六月里芳草鮮美,在八月里蘭芳桂馥,在十月里雲白風清!

而眼下,它只是四月,最殘忍的月份,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著記憶和慾望,撥動著沉悶的根芽,在一陣陣雨中,它讓逝去的春天的夢和美復活了,而這復活又會在閃爍明亮之後,再次黯滅。

「等春天來了,會好些。」

我微笑,不語。冬天使我們暖和,用它健忘的雪。

「她在四月就揮霍完了整個夏天。」

我呢,四月里被死亡擊中,這孤獨的死亡,被隨之而來的青草淹沒、覆蓋、消滅,沒有一丁點的聲音。

雪在燒,雪在燒,火中的聲音,風中的故事,絕望地奔跑。

好大的這一場雪呵,使內心裡的枝條兒傾倒。

這一生中,我將慢慢地說服自己,慢慢地安慰自己,和生命言歸於好。這一生中,我將無數次被那些微笑著美麗著的敵人擊傷,並會永遠地原諒她們。我有過那些溫暖和繽紛多少回,但終於逃脫不了最後的霜花。

雪在燒,雪在燒。

雪呵,你美麗,你殘忍,所以你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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