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神經內鏡的「開拓史」

「作為一名從事神經外科工作35年的外科醫生,我的最大追求就是能用最好的技術、最小的創傷、最大限度地去除病變,給病人最佳的治療效果。」 —— 這是由張亞卓編著的《內鏡神經外科學》再版前言里的第一句話。

張亞卓,現任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所長。從1998年開始,近20年的時間,他帶領團隊克服了傳統觀念的巨大阻力,從傳統技術改進、新技術研發到內鏡相關器械和儀器的改造更新,在大量臨床實踐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技術特色,最終把神經內鏡技術推廣到全國。

沿途荊棘而心有所向。他,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內鏡神經外科事業的「開拓者」。


仁術:技高人膽大


對於一名外科醫生來說,手上「活兒」的好壞決定了病人的命運,而在大腦這個遍布神經元及神經纖維的地方進行手術操作,更是對醫生技術的頂級考驗。就像有的人在大米粒上刻詩一樣,在大腦神經上精雕細琢,就是張亞卓每天要面對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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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開始就是危險操作了!」他左手把持著內鏡,右手熟練地操作手術器械,雖強調著,但國字臉上的神情淡定自若。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手術日,但這個手術的難度卻一點兒都不尋常。

顱底脊索瘤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顱腦腫瘤,尤其當脊索瘤侵襲到海綿竇時,對於外科醫生更是一項巨大的挑戰。此種脊索瘤位於顱底中央,腫瘤包裹頸內動脈,壓迫腦幹和丘腦下部。如果把頭顱看做一個籃球的話,腫瘤的位置就在充氣口到球底那條直線的正中。面對這種「深不可測」的病灶部位,如果開顱切除的話,不但時間長,病人花費多,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順利切除腫瘤。

張亞卓選擇了經鼻內鏡入路進行手術,這也是他近20年來最被稱道的手術創見。這種特殊的入路,使得越來越多的複雜垂體瘤以及脊索瘤獲得了微創、安全和高質量的手術切除;部分以往需要開顱顯微鏡手術治療的顱咽管瘤和顱底腦膜瘤通過逐步探索,目前也可以通過經鼻擴大入路獲得滿意的手術切除。尤其是顱咽管瘤,使用內鏡經鼻手術切除,術后內分泌紊亂的反應更輕微,內鏡經鼻的優勢逐漸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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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鏡開道,經鼻入路。」八個字說起來容易,但看實際的操作卻能把人驚出一身冷汗。術者和助手要手執內鏡,同時要將幾個手術器械經微小鼻腔或口腔送入病變區域,器械要在如蜘蛛網般的顱底神經血管通道中穿梭,一旦碰到重要的神經或者是血管,都可能造成病人殘疾、癱瘓甚至死亡。

「現在大家提高警惕,非常危險!」張亞卓此時已是第三次發出了提醒,手上卻一點兒也沒有怠慢。接過取瘤鉗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器械從鼻孔伸進去,在那根粗大的頸內動脈旁邊夾出了部分腫瘤組織,迅速拿出放到了旁邊的機械盤內。此時,他略微鬆了一口氣,眼睛仍舊緊盯著屏幕,觀察其他未取出的組織。隨後,在10分鐘內,他又熟練地拿著器械進出病人顱底三次,將剩餘的腫瘤組織順利取出。

手術室內的所有人終於放鬆下來。「太兇險了!」嘴裡說著,張亞卓開始淡定、耐心地進行止血步驟。

時針指向了中午12點半,這台神經內鏡手術僅僅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而如果是傳統的開顱手術,最少也需要一倍以上的時間,既能節約一半時間,又能滿意地切除病變,是他用近20年的經驗積累換來的。


開拓: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對於張亞卓來說,類似的手術數不勝數,但每次手術前,他的心裡依然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八個字。豐富的經驗帶來的是不畏懼,而充分的準備才是成功的保障。

神經內鏡的手術成功率提高了,病人對張亞卓也更加信任了。十幾年前,張亞卓給一位高齡內蒙古的病人進行了經鼻垂體瘤手術。在當時,神經內鏡剛剛起步,病人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病人回憶:「當時張所長說經鼻進去做,年齡大,腫瘤又大又硬,風險是有的,但是選擇這樣一個手術方法是最佳的,我們可以搏一搏。」手術非常成功。他認為張亞卓教授身上最可貴的就是擔當精神,因為有底氣、有技術,所以敢去拼、敢去做別人不敢做的。

在張亞卓近10年所做的4000多例手術中,有2900多例是用神經內鏡技術完成的。從裸眼下切除腫瘤,到使用顯微鏡手術,再到神經內鏡技術異軍突起,中國的神經外科技術從落後於國際水平,已發展到與歐美國家並駕齊驅,躍上世界先進水平。

1998年,我國神經外科的先驅 —— 王忠誠院士指派張亞卓在天壇醫院建立全國第一個神經內鏡專業組,自此他們開始系統地開展內鏡神經外科技術的研發、應用和推廣。從腦積水、顱內蛛網膜囊腫到腦室腫瘤,從垂體瘤到斜坡脊索瘤再到顱咽管瘤,張亞卓逐步拓展著神經內鏡手術的治療範圍,並主編了《內鏡神經外科學》等書籍,逐步在全國各地推廣神經內鏡技術,成為中國內鏡神經外科的開拓者。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於張亞卓而言,將這項技術發揚光大,才是病人最大的福音。

(中間為張亞卓教授)

「神經外科已經全面進入微創神經外科時代,神經內鏡技術的應用使許多神經外科疾病的診療方式發生變革,使一些疾病的治療由不可能變為可能,治療過程由複雜變得簡單。同時,神經外科醫生對一些疾病的認識也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在這條探索的路上,關山阻隔,荊棘滿途,然而,張亞卓一直相信辦法總比困難多。

最難的,是改變一些神經外科醫生對新技術的排斥,改變陳舊的傳統觀念。

曾經有大夫因為不相信內鏡技術而不願意做這類手術,張亞卓就一次次地帶著他們上手術,手把手地教,閑時就給他們「洗腦」。經過一段時間的「頭腦衝擊」之後,他們看到手術的成功率很高,手術質量很好,內鏡技術確實可以給患者帶來更小的傷害,從而逐漸接受了這項新技術,開始跟著張亞卓 「闖天下」。

近幾年來,神經內鏡基本設備以及儀器的快速更新使神經內鏡技術完成更複雜、更精細的手術成為可能。「軟硬兼施」,讓神經內鏡基本技術一步步在全國基層醫院落地生根。


心術:保證術后「生存質量」


作為王忠誠院士的第一位博士后,張亞卓時刻謹記恩師的教誨:「病人是醫生最好的老師。」

「病人越多,實踐越多,病人身上就是書本。」在他心裡,尊重病人是基本的準則。病人給予他足夠的信任,他也會盡己所能讓病人「享受更高質量的生活」。

每周,張亞卓有兩次查房的時間,一般不到早上8點,他就已經來到了病房。除了普通和特需病房之外,ICU病房也是重要的一站。

(張亞卓讓身在ICU的病人在紙上寫下願望)

這裡一般收治著手術風險較大的病人,幾天前剛做完巨大下斜坡脊索瘤切除手術的李女士就是其中之一。她躺在病床上,插著呼吸機,不能說話,但見到張亞卓后馬上伸出了手。

張亞卓立馬露出了微笑。「來,咱們握握手!嗯,你手挺有勁兒啊。」略帶東北味兒的話既親切又溫暖,他緊緊握住李女士的手,又說,「是不是挺想出去的?沒事兒,我給你家人帶個話!」

隨後,他交代旁邊的醫生拿了一個大的紙張,又遞上一支筆。李女士眼裡淚光閃爍,寫下:「想早日與家人團聚」。「放心吧,我一定給你的家人帶到,好好養病,再過幾天就能出去了。」張亞卓依舊微笑著,小心地把紙張拿到手裡,另一隻手拍了拍李女士的手。在病房外,他邊說著病情,邊親自把紙張交給了李女士的家人。在家屬的連聲感謝里,張亞卓揮了揮手,快步趕去上手術。

在他看來,病人需要這樣的心理疏導,宣洩出負面情緒,有利於病情的恢復。

如果說心理疏導是 「自選動作」,那張亞卓的「標準動作」就是熟悉每一個病人,對他們的情況了如指掌。病人張新(化名),手術12年後又拿著片子來就診,剛說了自己的名字,張亞卓就問了一句:「你的孩子是不是快上初中了?」

12年前,張新到天壇醫院就診后發現得了腦垂體瘤並伴有不孕,由張亞卓給她做了經鼻入路的腫瘤切除手術后,恢復很好。術后沒多久她就恢復了正常生活,如今,兒子已經11歲了。「張所長每天接觸的病人那麼多,我沒想到他對我還印象這麼深,畢竟我做手術已經這麼長時間了。非常感謝他!」張新說。

「我們會對手術的病人進行隨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打電話問問病人情況。每次病人來複查,我都會讓他們去研究所留一下影像資料及病例資料,以備我們隨時觀察病人情況。」張亞卓說,他對病人的了解一方面是自己腦子能記住,另一方面是依靠研究所成熟的信息數據化平台。


痴狂:以夢為馬,不忘理想


人必須有所執,方能有所成。張亞卓是個十足的工作狂,他的時間是按分秒計算的。

上文中提到的那台手術,工作狂人是這樣安排的:七點半到醫院;九點鐘到顱底解剖室特意為了這台極其複雜的手術進行解剖學上的模擬準備,以保證術中能避免損傷重要的頸內動脈,盡量保證患者的生命安全;十點到手術室;十二點半手術結束出來吃午飯;一點半開始出特需門診;三點再進手術室;五點半結束手術;六點離開醫院繼續外出幫助有困難的醫院會診指導手術。

這樣的安排對張亞卓來說是「家常便飯」。他身邊的學生說他周末也是在開會、做手術來回循環,沒有休息的時候。就在筆者採訪之時,他的辦公室內外,從全國各地慕名求診的病人不斷。

忙碌,卻甘之如怡。他的學生李儲忠透露,張亞卓要求當天的術后情況當天就要彙報,病房裡如果有重要的情況,他半夜不管幾點都會趕過來。

這種「拚命三郎」的狠勁兒從年少時期就已展露鋒芒。

少年時代的張亞卓,也許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中國神經外科的名醫,那時,在他心中燃燒的是航天之夢。

「當一名航天工作者,就希望能上天,能為全世界人民服務。」就這樣,懷抱著航天科學家之夢的張亞卓即使在1975年作為知青下鄉時,仍然隨身帶了許多文化書籍,求知不倦。

1977年,中斷多年的的高考恢復,張亞卓與「航天夢」失之交臂,卻在 「我能做醫生嗎」的自問中重寫了自己的命運。

大學畢業后,學業出色的張亞卓出人意料地選擇了當時最艱苦的工作 —— 神經外科。「那個年代神經外科是非常艱苦的,條件設備都很差,診斷難,治療難,手術死亡率、致殘率也極高,多數人都不願意干,我選擇它就是想挑戰一下,干成了就是一番事業!」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顯微外科技術在國內還很少見。在邊遠的黑龍江,一位名叫張亞卓的年輕神外醫生,卻已經在實驗室里嘗試用小白鼠練習顯微神經外科技術。

此時,中國神經外科事業的創始人之一、中國工程院院士王忠誠教授,正在北京天壇醫院精心打磨著世界級水平的神經外科。在「考研「這個名詞還不為人熟知時,張亞卓到天津醫科大學神經外科求師於我國著名神經外科前輩薛慶澄教授、浦佩玉教授攻讀並獲得了碩士和博士學位。

1995年時,張亞卓終與天壇醫院結緣,來到院內的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開展博士后研究,成為王忠誠院士的第一位博士后。畢業后,張亞卓留任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副所長和細胞室主任,並在王忠誠院士的指導下,從1998年4月開始,在天壇醫院負責開展神經內鏡手術,這一干就是近20年。


育人:嚴於律己,嚴於待人


張亞卓的學生都有點兒怕他。

「你這字太潦草了!病人和同行怎麼看啊?撕了重新寫!」一次普通門診中,張亞卓對學生髮了火,原因是學生寫病歷的時候「不認真,字寫得太亂」。挨批的學生吐了吐舌頭,馬上低頭重新開始寫,一筆一劃。

與他共事20年的宗緒毅主任透露,張亞卓自從來到天壇醫院,寫的病歷就是全院的典範,即使把1995年的病歷拿出來和現在書寫的病歷進行比較,也沒有人比他寫得更好。張亞卓有這個習慣,是因為病歷不僅給醫生自己看,也是給同道、給病人的重要臨床資料,涉及病人未來疾病的走向。

做學問要認真,前提是做人要規矩。這是張亞卓對學生的基本要求。「心有所畏,行有所止,言有所誡」被學生貼到牆上,當做自己的做人準則。張亞卓的在讀博士翟一軒在今年兒童節收到的禮物是張亞卓自己編寫的書籍,扉頁上,張亞卓工整挺拔的字躍然紙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他的學生趙澎說,看到好的文章,張亞卓會要求學生寫讀後感。平日里,恩師會經常說學生的缺點,一針見血指出來,偶爾他說一下優點,學生們都有些不習慣。

嚴師出高徒,在於毫無保留的交心。李儲忠說,作為內鏡神經外科領域方面的實幹家,張亞卓最難能可貴的就是胸懷寬廣,沒有一絲一毫技術上的保密。

在在讀博士趙斯達心裡,張亞卓老師是個大度包容的人,在生活方面會替她想到很多事:比如剛來了北京有沒有地方住,怎麼處理學業和生活的關係……老師都給了她很大的支持。已經畢業7年的謝微嫣也認為老師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在生活上他不會管太細,但會給我方向上的點撥,給我提一些意見。一點兒都沒有長輩的架子。」

對於未來,張亞卓希望培養出更多的內鏡神經外科方面的專業人才。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願望:希望未來人工智慧與神經內鏡技術達到融合,使得新一代的機器人內鏡技術成為可能 —— 因為導航機器人定位精確,操作無誤差,術中實時進行腦漂移糾正,使得手術準確性精確到毫米,它完全可以取代人工手扶內鏡的工作,靠聽從術者的操作指令自動調節視野,使遠距離遙控手術更加精確和完美,從而可將手術併發症降到最低。

在自己認定的路上,張亞卓勇往直前,如同哲學家加繆所言:「對未來真正的慷慨,是把一切都獻給現在。」

【 採訪札記 】

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偏安天壇醫院一隅,灰色的外牆折射出久遠的年代感。從這裡步行到病房樓、門診樓要拐好幾個彎。筆者在跟訪張亞卓的這段時間內,跟著他走了很多次。

他總是大步流星,在醫院的人流中敏捷地穿梭著,以致於筆者時時小跑才能跟上。途中,會遇到不同的人跟他打招呼,他通常答應著,卻不會停下腳步。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走快一點,心裡不踏實。

每天的工作都在他對自己的強壓下進行著,然而,他還堅持騎自行車上下班,飲食上嚴格控制。「一個月內已經減了十斤了,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他就是那種做什麼事都能做成的人。」同事如此形容。

全年無休的工作難道就不會厭倦嗎?「我熱愛,所以我會堅持,我堅持了,就會多一個病人受益。這是最快樂的事。」如此回答著,張亞卓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笑意盎然。

張亞卓醫生出診時間:

每周二上午(普通)

每周三下午(特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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