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基督

是啊!作為異域文明的基督教,何故能潤物細無聲的紮根於這封險的怒江峽谷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怒江族人,站在碧羅雪山上,款款深情的唱著四聲部的讚美詩。

讚美詩,讚美詩,穿過峽谷疊嶂,各路俠客尋聲而來。這樣的讚美詩從何而來?從教堂里?從人的口腔里?

傈僳人不會忘記富能仁。他出身英國貴族,是鋼琴能手,二十歲便舉辦了自己的演奏會。就是他,翻越山嶺,向中緬邊境怒江上游大峽谷的傈僳族傳道,為他們創造了傈僳文。

由他開始,陸續有宣教士漂洋過海,來到這塊西南邊陲的峽谷之中。

楊思慧,他原是洛杉磯某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他也帶著小提琴來了。

還有許多無名的傳道者,將自己的青春年華和才華贈予這塊土地。直至死在峽谷之地,他鄉。

峽谷中飄蕩的讚美詩會記得他們,這流傳下來的音律,本由他們而出。

當我們隨著本文的視線,去聽去看,也應懷著一縷念想,追憶為這怒江峽谷轉身的導師們。

——地平線·Jubilee

怒江的基督

文︱楊猛

近年來,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異常迅猛。根據學者於建嶸的估計,2010年時中國的基督教信徒已有7000萬左右。幾乎每個城市,甚至很偏遠的二三線城市,凡是有教堂的地方,都會發現大量的年輕信徒。中國人的信仰究竟在發生什麼變化?帶著這個問題,作者楊猛在雲南怒江的村子裡面生活了三個星期,記錄當地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寫了這樣一個基督教信仰的故事。

本文選自楊猛的新著《陌生的中國人》,原題為《讚美詩》,「肖像中國」欄目將陸續刊發該書文章;如果您喜歡這些文章,我們希望您可以通過這裡購買這本書。

碧羅雪山上的老姆登村。怒族女孩在垂釣。對面就是老姆登教堂

讚美詩

5月是怒江的雨季。持續一天的降雨導致前方山體發生了小規模滑坡,福貢通往六庫的巴士,開出客運站不過1公里開外,就被堵在公路上。

車上只我一個乘客。我身心疲倦,希望在天黑前趕到六庫投宿。時值傍晚,穿透雨霧傳來一陣莊嚴的歌聲,一下一下敲擊著耳膜。向車窗外尋覓,恍惚看見,公路對面一處陳舊民居的陽台上,似乎是一家幾口人圍坐在一桌熱騰騰的飯菜前,頷首合拳,一起唱一首好聽的讚美詩。

我被這歌聲吸引,是誰在怒江深處嫻熟地讚美上帝?我下車循聲而去,歌聲就在不遠處的前方時隱時現,而我卻迷失於興建於上世紀80年代的雜亂街巷中,始終沒有找到歌者是何人。地質第四紀的強烈地殼活動,造就了316公里的怒江峽谷。西邊是高黎貢山,東邊是碧羅雪山。福貢位於峽谷的中心,古名上帕,是怒族、傈僳族、獨龍族的聚居地。這塊封閉的天險之地,具有近乎與世隔絕的部族血脈,然而作為異域文明的基督教,為何能長驅直入,紮根傳承至今?

怒江六庫縣城

中巴滯停了1個小時之後重新啟動,夜色初上時分終於抵達六庫。六庫是怒江州政府的所在地。休整一夜,次日清晨,我獨自走到六庫郊區的一座小山,這是六庫的制高點,山頭矗立著一座基督教堂。小山不高,在山頂俯瞰整個縣城:灰濛濛的天空、渾濁的江水、忙碌的人民。曾幾何時,這座教堂是六庫的中心,人們環山而居,圍繞在基督周圍。1973年,州政府從知子羅遷來六庫,隨後大興建設,革命的痕迹至今隨處可見:穿城而過的怒江上,"朝陽橋"和"向陽橋"光看名字就知道都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產物,刻在橋體上的毛澤東語錄鮮紅依舊。隨著城市數次開發擴容,六庫成為一個革命印記和經濟慾望混雜的新興小城,教堂也逐漸退到了城市的邊緣。

能留下來的,自有其緣由。首先是政治和宗教。其中,政治以其暴雨式的強力掃蕩,調整著秩序。而宗教以其撫慰人心的召喚,讓人頂禮膜拜。但是兩者都不及財富的魔力讓中國人死心塌地去追尋。

教堂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一名膚色黝黑的怒族男子,盛情邀請我:"禮拜天,去教堂聽唱歌吧。"

怒族男子叫郁伍林,生長在老姆登村的一個基督家庭。大姐在六庫的教堂做老師,媽媽從前也是,舅舅是禮拜長。"我外公臨死的時候,還在唱讚美歌。"

唱歌,是當地人對唱讚美詩的俗稱。每周三、周六晚上,周日白天,上帝的僕人們,都要來到教堂歌頌信仰。

基督村

福貢縣匹河鄉的老姆登村,白族語意為"金竹",位於4000米的碧羅雪山的半山腰。全村1100人,差不多都為怒族,70%以上篤信基督。34歲的郁伍林長相英俊,人很謙和。"我們和別的村子最大的區別,就是臉上常帶著微笑,"他說,"這要感謝神。"

郁伍林開著嘉陵農用摩托車載著我盤山而上,渾濁的怒江漸漸在視野中化為一條細線。他的家庭成員包括:患憂鬱症的70歲的母親,教名"瑪利亞";33歲的獨龍族妻子;三個孩子,分別是12歲的長子郁吉,8歲的次子郁樂,3歲的幼女郁欣;一條叫"海豹"的1歲小狗,一隻尾巴先天畸形的本地貓,2頭豬,5隻雞,以及數目不詳的家鼠。

富有傳統的怒家姓名,在郁伍林這一代就被簡單的漢字取代了。他行五,叫伍林,最小的妹妹就叫七妹。

郁伍林是典型的農家。家裡有4畝旱地,2畝水田,6畝茶園,靠著開農家客棧接待天南海北的驢友,全家年收入能在3萬元左右,在村裡收入屬中上水平。郁家隸屬於一個盤根錯節的大家族,在村裡很有影響力。

2013年3月26日,在怒江老姆登教堂祈禱中的傈僳族基督徒

郁家勞力只夫妻2人。這一天下地插秧,又來了5個人幫忙,包括他的舅媽、一個表姐、一個堂姐,一個表妹,一個表哥,7人分別來自6個家庭。沒有機械化,完全人力牛耕。水稻要在6月中旬前插秧完畢。連續下雨,玉米地里的雜草長得很快,他認為除草劑會破壞土壤,堅持用人力拔乾淨。幫忙是義務的,郁伍林只負責管飯。中午2時結束上午的工作,大家坐在怒江邊的桃樹下吃完簡單的午飯,又繼續工作到天黑,日落而息。幾天之後,郁伍林又去幫助舅媽家插秧。年輕人大多離開了村莊到東部的大城市打工。勞力匱乏的鄉村,形成了這種互助的幫扶方式。

1996年,怒江州在每個少數民族中選6人到上海的民族村表演,郁伍林是怒族代表,認識了作為獨龍族代表的妻子。工作就是為遊客表演改良了的民族歌舞,工資都是1300元。他們都不習慣上海的生活,覺得城裡人不好相處。兩人在上海呆了一年後回家結婚在老姆登村歷史上,兩人是第一對異族通婚。

"六一"兒童節這一天早上,郁伍林開著農用摩托車到匹河鄉小學,看望寄宿的長子郁吉。郁吉讀五年級,每兩個星期才能回一次家,要步行兩個小時山路。郁吉從教室懶洋洋地走出來,他是一個安靜友善的男孩,臉上永遠掛著微笑。郁伍林掏出5元錢,說"今天兒童節,給你的過節錢"。

老姆登村小學只有三年級,三年級讀完,孩子們都要到鄉里繼續上學。二年級的郁樂明年也將重複哥哥的寄宿生活。

郁樂看起來有點少年老成,經常流露出困惑和不解的神情,他個頭和哥哥相近,力氣很大,可以輕易把同學倒提起來。晚上的飯桌上,妻子拿出從福貢買來的豬頭肉,配上簡單的青菜,郁樂就吃得很滿足。他問爸爸:"為什麼今天的飯菜特別好吃?"郁伍林重複著同樣的話:"今天是兒童節,給你改善生活。"

7點半,鐘聲敲響,提醒村民該去教堂了。郁伍林和妻子在地里已經忙了一天。渾身沾滿泥巴的郁伍林,到教堂出資建設的太陽能洗澡房,花一元錢洗了一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帶著郁樂去教堂。教堂位於老姆登村的開闊中心,旁邊就是懸崖,可以看到山下怒江奔流。教堂正上方,十字架刻著"神深愛世人",出自約翰福音第三章十六節"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一個孩子哼唱著"耶穌為我們,來世界",從教堂門前穿過。教堂內沒有太多裝飾,設施簡單,白牆紅窗,燈光昏黃,紅色膠帶粘貼成的十字架,貼在一張破損的佈道台上。

老姆登基督教堂1930年建成,最早在上村和下村有兩個,在1958年的政治運動中被拆毀。直到1979年,兩處的教堂合併成一間重建。此後教堂又先後修建三次,先是草木房,繼而石棉瓦房,1984年聖誕節前,修建了現在的磚木教堂,朝向由東西改為南北。這是整個福貢地區最大的一間基督教堂。300平方米,能容納1000人。5萬元建築經費全部來自村民奉獻。

這天晚上的佈道員是李繼才和阿米娜,村民習慣稱他們的教名尤納和瑪塔。"感謝主,讓我們平平安安又到了星期三的晚上。"阿米娜說。她看到我這個外人混雜其中,很謙虛地說:"我講的也許不好,但是我希望和大家一起學習。"

周三晚上的聖經課只有十幾個村民參加,幾乎見不到郁伍林這樣的年輕人,很多人勞作了一天也許睡下了。郁伍林在祈禱時也打起了瞌睡。郁樂雙手合拳閉眼祈禱,問他想了些什麼,他的眼裡還是流露出困惑。

禮拜天

禮拜天。這一天要祈禱4次。從辛苦的農活中解脫出來,大家把去教堂"唱歌",當成一周一次的例行聚會。

臨近中午一點,村民陸續集中。他們多是一副休閑的裝扮,穿著拖鞋,背著黑紅條紋的民族背包,女人用綁帶背著孩子,老年婦女喜歡戴著改良的"紅軍帽",灰色或者藍色——這是當年紅軍長征穿越此地留下的印記。還有2個中年男子穿著警服。我發現很多村人喜歡穿這種仿造的老款警服,不知道是否為了給禮拜日增添一絲威嚴感。

佈道台前的閉路電視,放著製作成MTV的讚美詩,加入了新潮的電子音樂伴奏。老姆登村的村長老蘭寶,打著拍子、很內行地對我說,"這是小三和弦"。

怒江老姆登教堂

小黑板上,用傈僳語寫著今天讚美詩的指揮者和《聖經》講解員的名字,講解員由禮拜長或者精通《聖經》的村民擔任,有資格擔任的村民,至少初中畢業,或者在教會學校高中畢業。

教堂一共26排,一排可以坐20個人,女人坐左邊,男人坐右邊。大家有說有笑,打著招呼。各家的狗也在長椅下穿梭。此刻,教堂儼然成了村裡人的社交中心。

一點鐘,一個穿白色襯衣、領子發黑的消瘦男子,走上講台。"102頁",白襯衣用短促的漢語說了兩遍,教堂安靜下來。

第一首讚美詩,穿透了一片悉悉索索翻書的聲音,就在這間空蕩的房間驟然響起,毫無徵兆地擊中了聽者。男人的沙啞低聲部,年輕女子高亢的的高聲部,還有老年人含混不清的囈語,起初從各個角落蔓延、尋找、匯合,這些顯然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音質。我彷佛置身一個真空世界。

紀錄片《廢城》中,我第一次被這天籟之音震撼:《哈利路亞》的混聲大合唱,從這些沒有受過正式音樂訓練的怒族婦女口中唱出,衝破雨霧,在怒江上空激蕩。《廢城》導演趙大勇告訴我:"我把鏡頭長時間聚焦在她們的臉上,試圖讀懂歌聲背後隱藏著什麼。是苦難,還是虔誠?宗教對於她們究竟意味著什麼?"

1點10分,女人已經坐到了第10排,而男人只有5排。郁伍林在家睡覺。郁伍林的妻子抱著小女兒坐在後面,每次聽到讚美詩,女兒就會睡著。

"尤納"李繼才走上講台。他脫掉了昨晚的紅夾克,穿著一件藍襯衣,怒族人特有的油亮捲曲的黑髮梳得很整齊。他一隻胳膊撐在桌子上,手托著腮,目光炯炯地看著台下的聽眾,氣質不像農民倒像"百家講壇"的教授。

54歲的他對《聖經》的解釋和現實結合得很好:「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誤,誰會沒有錯誤呢?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餓了也會咬痛媽媽的乳頭。所以,誰能說自己純潔如水呢?」說的是怒語,聽眾會心地點頭。

後來,李繼才告訴我,除了在神學院的短暫學習經歷,主要靠自學,他經常看書報雜誌,留意身邊的事情,希望在生活中找到更多的"心靈雞湯"。他習慣性地帶著謙卑的笑容說:"我們實在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一切都是神的眷顧。"

又輪到了白襯衣指揮領唱,他的節奏感差一些,手勢很生硬,好像拿著一把菜刀在空中亂劈。"122頁",他說。這時教堂後面傳來小孩的哭聲。

白襯衣叫齊李,本來上午和晚上的指揮是約翰娜和瑪塔,下午輪到"小牛爸",60歲的"小牛爸"突然頭疼,臨時換成了齊李。他很興奮,也有點緊張。人選都由村長老提前安排,村民輪流擔任。李繼才說,這樣大家可以共同提高。

一個年輕女村民的歌聲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歌聲是整個教堂里最響亮的。她梳著馬尾,穿著一件藍色的套頭衫,懷裡還抱著一個頂多兩歲的已經熟睡的孩子。女子擼起袖管的結實右臂上,刺著兩個模糊的漢字。她的嗓音非常像藏族歌手才旦卓瑪,清澈,富有穿透力,而且毫無保留,高音要唱到脖子青筋凸起。一遍一遍,懷裡的孩子隨著節奏在搖晃。

禮拜結束,"才旦卓瑪"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我回到客棧,重看視頻回放,驚訝於這個女子的漂亮嗓音,決定找到她。村裡人告訴我,她叫楊花妹,和郁伍林的妻子同一年從外村嫁過來,已經是兩個女兒的媽媽。

楊花妹人很靦腆,和唱歌時的揮灑自如反差強烈。她正在玉米地里拔草,被這堆干不完的農活弄得心煩意亂。右臂上刺的是她的漢語名字"小花"。他的丈夫在一旁無所事事,卻笑著說,她並不真的懂那些歌曲的意義,只是瞎唱,楊花妹也不著急反駁,只是不好意思地說,1000多首讚美歌,她會唱800多首。"我喜歡唱。歌唱的時候,一切煩惱都消失了。"

她的家庭一年收入只有2000多元,時間都要消耗在無休止的農活中,丈夫想當拖拉機駕駛,考了證但是沒錢買車,又想學家電維修,也是沒有本錢。"唱歌"成了楊花妹單調的鄉村生活中的一種調劑,教義倒不是關心的首要。楊花妹小的時候,父母就這樣唱,她從沒有想到這是什麼宗教。對於一些村民來說,"唱歌"成了生活里的一部分。

四聲部

中國人民大學宗教高等研究院教授魏德東認為,農民生活單調,在鄉村裡開設基督教堂,不僅可以為他們尋找一個聚會的場所和機會,而且還能彌補他們心靈上的空虛。

或許這只是一部分原因。傈僳族、怒族天性樂觀,是隨性不愛計劃的民族,喜歡喝酒,即便在刀耕火種生產力低下的年代,打下的糧食不少都釀酒喝了。針對這些習慣,最初基督教在怒江傳播時,反對喝酒抽煙,教導人們注意衛生。怒族人喜歡殺牲祭鬼,每年都要殺掉大量的牲畜,對於需要牲畜勞作的農家是很大的負擔。基督教反對殺牲祭鬼,可以幫助村民提高生產力。

怒江山村中的一所教堂(freer 攝)

基督教的教義,以一種本土化的傳播方式和現實意義,逐漸俘獲了怒江人心。

86歲的拉吉過去是老姆登村的祭師"於古蘇"。怒族稱鬼神精靈為"於",相信萬物有靈。傈僳族、怒族、獨龍族都有不同的圖騰,各自為政。基督教來了之後,"不能信兩個神了",怒江的各民族第一次有了統一的信仰。"於古蘇"拉吉失業了,後來只能跟著馬幫到緬甸做生意。

現在,老姆登最高的"精神長老"是60歲的蘭寶,他教名"伊利亞",在現場客串手風琴伴奏,他有怒族人特有的黝黑膚色,眼神渾濁,說話深思熟慮,很有威信。

蘭寶聽老人講,只有怒江才有這種口耳相傳的四聲部讚美詩唱法。他拿出一本傈僳文讚美詩,上面標註了男聲高低音和女聲高低音共四個聲部。"這是阿依達和妻子阿子達來到怒

江傳教的時候,結合傈僳族和怒族的對歌曲調,專門創造的歌唱法。"

阿依達是"尊敬的牧師"的意思,阿子達則是"尊敬的大姐"。這兩個美國牧師的名字,至今在老姆登人中流傳。

拉吉老漢聲稱曾見過阿依達。在昏暗的千腳樓里,坐在火塘前的拉吉抽著旱煙說,"他個子很大,眼球是灰色的,人很善良"。阿依達在20世紀20年代深入怒江,和妻子住在對岸的架科底村傳播基督,村民對他的妻子阿子達印象更好,記憶中這是一個開朗的白人,會彈琴紡織,還為村民免費治病、接生。

當年拉吉還是小青年,要去英國軍隊控制的緬甸做生意,阿依達親手交給他一個路條,在緬甸暢行無阻。拉吉說,到了緬甸英軍控制區,看見自己是阿依達引薦來的,"那些人拍手歡迎我們,讓我們上飛機參觀"。

拉吉的妻子亞加80多歲,說自己小的時候,阿子達還抱過她。1944年前後,阿依達從緬甸回來,全村人翻越茶馬古道到蘭坪迎接他。不到12歲的亞加也加入其中,村民只是為了告訴阿依達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妻子阿子達因為傷口感染早些時候去世,就埋在村裡。阿依達後來又娶了另一個加拿大傳教士作妻子。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兩人取道緬甸回國,再也沒有回來。

村民口中的阿依達和阿子達,就是歷史上對基督教在雲南紮根起到了重要影響的美國牧師楊思慧夫婦。

楊思慧與傈僳族人查經

基督教最早傳入怒江的時間是1913年。英國傳教士麥元西主持的緬甸八莫基督教內地會曾派遣一位緬籍克倫族青年教士巴托前來怒江地區傳教,雖然他當時在這片區域起到的影響微乎其微,卻由此拉開了怒江州基督教史的序曲。

20世紀20年代,大批外國傳教士從緬甸進入西南,遭到當地民眾的抵禦,原因主要是語言隔閡。1920年,內地會英國牧師傅能仁來到傈僳族地區之後,並沒有急於傳教,而是先學習了半年傈僳語,培養了傈僳族傳教士。傈僳族在怒江屬於強勢民族,傈僳語也在部分怒族和獨龍族通用,用傈僳語傳教淡化了當地人的排斥心理。

傅能仁還用拉丁字母拼音創造了傈僳文字。這些注音文字,以音對字,筆畫簡單,適應了當地民眾的認知方式,一般學習兩三個月就能讀能寫。

傅能仁

楊思慧夫婦則繼承了傅能仁的衣缽,最終用傈僳文翻譯完成了《聖經》。現在,傈僳族、怒族、獨龍族在教堂誦經、唱詩一直使用傈僳語言文字,即便是怒族的老年人,也能讀懂傈僳文《聖經》,就是拜傳教普及所賜。

楊思慧夫婦顯然具有高超的音樂素養。他們發現,當地土著民族的對偶句式與《舊約全書》中"箴言錄"和"大衛詩"句式相似,於是修改整理了讚美詩歌集,形成了具有怒江特色的四聲部讚美詩,傳唱至今。

每年聖誕節,老姆登教堂成為周邊各鄉數千名教徒集中的地方。祈禱、唱讚美詩、吃飯、聊天,活動持續三天三夜,不知疲倦,猶如一個盛大的晚會。阿依達屬於第一批進入怒江的牧師。經過30年的傳播,到20世紀50年代,雲南、貴州、四川的基督教徒約有30萬,占當時中國基督教信徒總人數的30%。

村長老蘭寶

村長老蘭寶出生於基督家庭。父親1918年生人,13歲開始信教。到了大躍進,沒有禮拜天,休息日沒有了。信教的被批鬥,聖經被收繳,教堂財產沒收了。父親被送到碧江勞改了9個月,還有些人在監獄中關了20年。

蘭寶說,1958年大鍋飯,全村餓肚子。很多人翻越高黎貢山逃到了緬甸,"江對岸一帶基本跑光了。後來把六庫封了,不讓江東的再跑掉"。

怒江丙中洛(zhouyousifang 攝 )

1962年到1965年,是村民眼中"最好過的三年"。"邊疆特殊論"的出台,允許地處西南邊疆的少數民族搞"單幹戶"。自己家的地自己種,每家都有餘糧。並且"信仰自由,但是不蓋教堂,是家庭聚會"。1966年"文革"一來又行不通了。即便在"文革"時期,村裡也有人偷偷保留聖經,在家裡祈禱。蘭寶保存著一本1949年前上海印刷的傈僳文聖經。一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基督教在怒江恢複發展,並在20世紀末一度出現基督教的發展熱潮。

怒江州宗教局統計,到1999年怒江州基督教信徒達86412人,以傈僳族、怒族、獨龍族為主,佔全州傈僳族、怒族、獨龍族總人口的30%。

這是一個縮影。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2010年發布《宗教藍皮書》,2008年至2009年間的調查顯示,中國現有基督教徒約佔全國人口總數的1.8%,總數估計為2305萬人。也有學者認為,這個數字尚算保守。

在北京,我向國家宗教局一位退休官員當面請教:"為什麼現在中國的教徒越來越多?""我來告訴你部分答案,"這位退休官員說,"從前,人們的生老病死全部由國家和單位負責。現在,買房、上學、看病,都是自己的事情,人們要尋找新的寄託。"

蘭寶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他沒學過音樂,卻無師自通會拉手風琴。本來他是更高一級的鄉長老。3年任職期間,盡職盡責,到轄區的教堂探訪,過溜索到對岸的上棉谷和下棉谷村,來回要走三天,深受愛戴。

蘭寶有9個孩子,是村裡有名的超生專業戶。連他自己也奇怪,老婆生產從來不費勁。而且都是在自己家裡就生了,從不勞煩醫生接生。最離奇的一次,老婆去地里勞動,背簍里還背著老三,在路上就把老六生了。

1994年第9個孩子出生的時候,驚動了鄉里的領導,來了7個鄉幹部,商量要對蘭寶做出處罰。蘭寶的家就在村委會旁邊,老婆肚子大的時候照樣進出哪兒也沒躲,居然沒有人發現。他自嘲"這是神的安排"。

最終鄉里決定撤掉了蘭寶的鄉長老職務,罰了1萬元。採用分期付款,這筆錢至今還沒有交完。

又一個周三的晚上,蘭寶獨自來到教堂,為不能前來祈禱和有病無法來到教堂的村民代禱,洪亮的聲音在教堂回蕩。他說,"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這是我們和世界的一種精神關係,人都是需要寄託的,都要找到自己的主。"

并行不悖

老姆登村1100人,正式受洗過的村民有340人,禮拜長由340名村民選舉產生,每三年選一次。村長老則在村民選舉的5個禮拜長中推舉產生,任期都是三年。

教堂的事務人員,負責日常教堂管理、組織禮拜、還要調解村民間的矛盾糾紛。村民最普遍的糾紛是林地界限不清,首先想到的調解人往往不是村委會,而是教堂禮拜長。對於生活在大山深處的村民來說,道德的約束比法律的作用大,教堂比村委會作用大。

2011年8月是教堂管理人員換屆的日子。選舉實行一人一票。標準是為人的道德水平和修養,能否帶領教堂發展,還有對於聖經的嫻熟理解。禮拜長和村長老都是義務工作。"這是上帝的事情,不開工資也要做。"李繼才說。

老姆登教堂里的碑文

老姆登教堂已經連續多年成為福貢地區聖誕節教徒聚會的組織方,蘭寶很自豪。前幾天,鄉長找到蘭寶,知道他懂音樂,讓他創作幾首歌頌大好形勢的讚美歌,蘭寶婉拒,他告訴鄉長,"信徒只讚美上帝"。

教堂的水電維修雜費,則依靠村民的奉獻。老姆登村每年都有三四萬元的奉獻,其中30%要上交鄉兩會。教堂門口有個奉獻口,背後有兩把鎖。兩把鑰匙,分別在禮拜長和執事手中,兩人必須同時在場才能開鎖。這種具有鄉村特色的制度設計,避免了貪污的可能。在老姆登有兩套管理機制在運轉:一套是村委會,一套是教會。"我更相信教會。"住在教堂對面的村民五肖說。38歲的五肖1999年曾當選過禮拜長,但是他說自己和其他人觀點不同,一年後選擇了退出。村裡有人抱怨說,五肖其實是受不了教堂的事物佔用了他經商的時間。

五肖人很能幹,經商很快致富,被村裡人稱為五老闆。他搞過承包隊,建過石棉瓦工廠,擁有的房產甚至超過教堂的產業。他承包了教堂旁邊的魚塘,養了鰱魚和鯉魚,經常邀請縣城的朋友到家裡來垂釣燒烤。"很多人羨慕我神仙般的生活。"

"很多村民說我自私,我知道。"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信教就不能做壞事,不能喝酒,但是做生意卻避免不了酒局,也避免不了爾虞我詐,現在社會都為了金錢,人很迷茫,遲早有一天,我要證明我不是那樣的人。"

雖然離開了教堂的管理職務,但是五肖一直關注著村裡事務。以他的觀察,教會的操作更透明,比如發動村民修路,都是自願。周日禮拜間隙,蘭寶對前來祈禱的村民說,基督進修班的學員需要學費,希望大家能夠奉獻,很快就有人往奉獻口裡投錢。

而對村委會五肖卻略有微詞。前不久鄉里為村裡修建公路,允諾給沿路的村民安裝塑化窗戶,卻被村幹部據為己有。五肖的結論是"村委會有利益。他們讓村民做事情都是強制的,不行就罰款。而教會的事情,大家自願的更多"。

村委會也有選舉,公開唱票。但是五肖認為,在農村,誰的家族勢力大,仍然影響著選舉結果。"應該讓他們演講,就像美國總統選舉一樣競選。"

朋友和酒

在郁伍林的農用摩托車上,我認識了搭車的李成保,28歲的李成保10年前第一次離家,和6個同鄉一起到深圳打工,在一家台灣老闆的工廠做衣服,說好一個月給1600元工資,最後只給了800元。幹了不到半年,就回家了。"現在的人很會騙,說得跟真的一樣,人要講良心。"他說。

對於外面世界的失望,讓李成保這樣的年輕人重返山村,娶妻生子。雖然現在一年收入只有2000多元,但是看起來他一點不著急。"有信仰,就有一切。"李成保說。

他說過去自己是個二流子,喝了酒經常和人打架。"我打傷人兩次:一次把人胳膊打壞了,賠了500元;一次把人內臟打出問題了,賠了800元。幸虧我進了教堂不再喝酒也不再打架了,否則按現在的行情,就賠不起了。"

告別的時候,李成保充滿期待地說:"晚上唱歌的時候,希望能在教堂見到你。"晚上,我衝破了一群山村惡狗的圍攻,趕到了教堂,而李成保卻一直沒有出現。沒事的時候,郁伍林很喜歡到一公里之外的知子羅村去玩。因為知子羅有酒、有朋友。知子羅,怒語意為"有漆樹的地方"。原為碧江縣城,曾是怒江州政府所在地。因為潛在的泥石流災害,經過國務院批准,1986年撤掉碧江縣,人口併入福貢、瀘水。傳說中的地質災害並沒有發生。當地村民傾向認為,這是個借口,因為碧江過去是茶馬古道的必經之處,隨著瓦碧公路的修通,海拔約2000米的知子羅不可避免被邊緣化。一個例證是,知子羅村的村民後來被允許搬到廢棄的碧江縣城,而且是統一分配住房。

到現在,地震災害並沒有發生,已經住了800多人。碧江搬遷的時候,縣城裡還保留的大量"文革"時期的印記都沒有來得及清除。時間就像停滯在那一年,語錄牆、標語,釘大字報的大頭針密密麻麻留在牆上。縣商業局、縣公安局、縣委辦公樓,都被農民"佔領"了。800村民散居在過去州府所在地的偌大縣城,就像水面上掀起的小漣漪,幾乎看不到人,所以外界稱知子羅為"廢城",紀錄片《廢城》即因此得名。

郁伍林的幾個表姐和親戚就搬到了這裡。老姆登的人喜歡到知子羅來,部分原因是因為這裡充斥著一絲放縱的末世氣息。老姆登比知子羅規矩多。怒族人喜歡喝酒,而800人的知子羅村,釀酒作坊至少有10家。

怒江邊的村莊(徐雷 攝)

即便在廢城,也有一個基督教堂,規模比老姆登簡陋,信徒也不如老姆登多。周日下午5點,村民們做完禮拜出來,廢城才有了點生氣。村長老蘇向榮是一個瘦小的壯年男子,一頭濃密的捲髮,普通話很好,他說,外界感覺知子羅很陰森,時光好像停留在文革時期,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是什麼讓人們聚集在教堂周圍?這是信仰的力量。"說完,匆忙去幫鄰居們壘豬圈去了。

人群從教堂消失后,知子羅的街道又陷入了安靜。一個汽車修理部門前坐著四個人,東張西望無所事事的樣子。其中一個身旁放著一個小瓷缸,裝著淡黃色的苞谷酒,他已經喝醉了,熱情地招呼:"來喝一杯,今天是禮拜天!"

人們總是能找到各種理由喝酒。知子羅一中旁的小賣部,50度的苞谷酒賣2.2元一杯。這裡是鄉村酒吧兼社交中心,一個歪戴帽子的怒族青年喝大了,說領到了500元的工資很高興要喝點。他不願意說自己的名字,只說叫自己"朋友"就可以了。"朋友"穿著一件運動衣,問他喜歡什麼運動?他兩眼迷離地說"喝酒"。

郁伍林的表姐亞文經營著一個苞谷酒作坊。大灶台的牆壁都熏黑了,污水肆流,隨便一伸手就能捉到飛舞的蒼蠅。這是當年碧江駐軍的伙房。玉米粒用水泡一夜,然後蓋上塑料布捂到漚爛酸臭,發酵20天左右,再用蒸餾法製成酒。成群的蒼蠅就是被玉米的餿味吸引而來,亞文釀的苞谷酒很暢銷,賣到六庫和福貢要5元一斤。

廢城知子羅

亞文35歲,最好的朋友是37歲的碧波。今天兩人的丈夫都不在,所以兩人決定喝一杯。她們不是基督徒,沒有清規戒律約束。她為自己解脫說:"我們只要愛生活,就是有信仰的人。"

買彩票是另一項普及性很高的地方運動。老姆登一個叫浦雲海的怒族村民,自己動手畫了十幾張超過一人高的彩票趨勢走勢圖,貼在家裡牆上。他很不服氣地說:"運氣不好,去昆明做工3個月天天買彩票,中途一個星期回家沒買就錯過了大獎。"他花了1萬多元錢買彩票,從沒有中過。碧波也喜歡買彩票。她買了"138",結果開出來是"038",不然就能中500萬元。她開玩笑說,等中了500萬元,就給亞文買一套房子,然後給自己換一個聽話的丈夫。

怒族人管喝酒叫"咻",碧波可以"咻"一斤白酒,亞文可以"咻"兩斤白酒,我忘記自己"咻"了多少了,這個下午沉浸在酒精中。我快醉了,說"再喝要出人命"。亞文說:"如果喝酒能死人,我們都死過好幾回了。"郁伍林說話也含糊了,他伸出手掌,正面反面各伸了一下,詭異地笑道:"我們都是這樣和那樣的人。"我為郁伍林充滿寓意的話感到驚訝,我們都是"兩面"的人。在物質化的時代,尋找著精神的價值,求之不得時,我們也享受短暫的快樂,並不以為罪過。只是有多少人願意接受郁伍林這樣的生活呢?

他的生活節奏,跟外面的世界,保持著距離感,似乎並不急於投身山外。郁伍林家裡有一台破舊的小彩電,那是獲取信息的唯一工具,但是幾乎不看。下地一天吃完飯早早睡覺,孩子基本處於放養狀態,餓了自己找東西吃。一頭無人看管的驢就能讓孩子興奮半天,如果能買1元一包的速食麵生吃,就會更高興,沒有更多的物質誘惑,他們很容易滿足。郁伍林告訴我,他對孩子要求不高,初中畢業就可以了,原因是"讀不完九年義務制會被罰款"。

一天晚上,我和郁伍林坐在竹樓的露台上,喝著茶水聊天。群山融入了墨色中,對面山上的棉谷村,亮起了點點燈光,龍塘邊的老姆登教堂剩下一個模糊的剪影,怒江濤聲激蕩奔流不息。

在夜色中,我看不清郁伍林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十分滿足地說:"也許,我們什麼都沒有,但是卻有好空氣。"

此情此景讓人動容。我同意郁伍林的話,如果沒有跳蚤的話,這裡就更完美了。

責任編輯:Jubilee

排版:韓柯

本文選自楊猛的新著《陌生的中國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經作者授權發布。

作者簡介

楊猛

資深記者,非虛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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