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基督的奶奶

在爺爺的觀念里,一家之主才是手握財政大權的人。奶奶沒有地位,沒有錢,但她有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84個故事

從我記事起,爺爺和奶奶就吵架,幾乎每天都吵。

上小學以後,爺爺奶奶吵架的原因開始有一部分和我有關。每次學校里要交資料費什麼的時候爺爺和奶奶都會大吵一架。

爺爺說:「學費開學的時候就交清了,為什麼又要交錢?」

我說:「是工具書,班上每個人都要交。」

爺爺說:「不是有課本嗎?不要也沒關係。」

這時候奶奶總會站出來:「不交娃兒怎麼上課?該花的錢就得花!」

爺爺板著臉恨恨地看著奶奶:「哪裡有你說話的份?要交你交!」

奶奶咆哮起來:「我哪裡有錢?上次賣雞蛋的兩塊錢你都給我拿走了,我一分錢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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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就吵起來了,大吵特吵,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吵,相互指責,相互咒罵。我躲在屋子裡,裝作乖乖的樣子寫作業,以免他們波及到我。吵完架以後隔個一兩天,爺爺還是會把錢給我。

但有一次,學校要收30塊保險費,爺爺死活不給,說學校在騙錢。我都急哭了,爺爺依舊無動於衷。老師最後通牒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默默流淚,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感覺有人悄悄走進了我的房間,並摸到了我的枕頭邊。我聞到了奶奶身上油煙的味道,她把我的手拉過去,在手掌心放上了30塊錢。奶奶幫我擦掉眼角的淚水:「你別讓爺爺知道了,這錢是我瞞著他存的私房錢,你拿去交給老師。」

爺爺和奶奶吵架最大的原因就是錢。在爺爺的觀念里,一家之主才是手握財政大權的人,所有開支都應該由他來支配,其他家族成員是沒有資格擁有一分錢的。爺爺特別節省,或者說摳門,去鎮上十幾公里都得走路,渴了五毛錢一根的冰糕也不捨得買來吃。奶奶經常為了這個事兒和爺爺吵架,在家裡,她沒有發言權,除了幹活之外,踏出家門一步都需要經過爺爺的同意。其實奶奶平時也不怎麼花錢,之所以想手握一點錢,是因為她沒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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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體弱多病,每年有三四個月是在病痛中度過的,開始的時候爺爺會拿錢帶奶奶去看病,但沒多久就複發了。爺爺大罵醫生沒用,坑錢,也放棄了繼續帶奶奶去更好的醫院看病的打算。奶奶就只好拖,在床上躺個三四天,活脫脫把病給拖好了。來年再發病的時候,爺爺就不再帶奶奶去看醫生了,反而還會說她是裝病,逃避農活。奶奶氣得在床上大罵,一動氣,渾身就更痛了,經常我睡到半夜會被奶奶的呻吟聲吵醒,然後我會一直失眠到早上六點。

奶奶說:「孫兒啊,我必須得有一些錢,不然死了都沒人給我收屍。我每年都會生病,但你爺爺從不管我,只會說我又去哪裡弄了錢沒有給他。」

我怔怔地看著奶奶,不知道怎麼接她的話。

奶奶信教,每個周末都會有半天時間在教堂里度過。她不認字,但牧師在講台上講道的時候,她會戴著老花鏡認認真真地看《聖經》。當我讀三年級,她帶著我去教堂,叫我和她一起禱告,並讓我教她讀《聖經》。她和我說:「上帝會保佑你的,你不會受災受難。」

奶奶去教堂里半天,就會有半天時間無法干農活,爺爺是很不高興的,於是父親打電話時他把這個事兒告訴了父親。父親在電話里狠狠地把奶奶罵了一頓,說她不幹正事,就只知道東搞西搞。然後又對我說:「下次你再去教堂,我打斷你的腿。」但我之後還是每周都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每次去教堂里,奶奶都告訴我,要做個誠實善良聽話的孩子,並言傳身教。我很受用,我現在的樣子不討厭,和當初奶奶教我的那些東西有很大的關係。

奶奶每周都會去教堂,從不缺席,教會感謝她的誠懇,說要傳福音到我們家,讓上帝保佑我們全家。奶奶可高興了,這可是她一直期望的事情啊。她每次飯前和睡前禱告都會提一句,希望上帝保佑在外的兒子和兒媳身體健康,還祈求上帝保佑我平安,成績好。

福音是一張大大的紅紙,上面用強勁有力的毛筆字寫著一個「愛」字,非常好看。奶奶把愛字貼到了神龕壁上,每天都對著它禱告,祈求它保佑我們全家平安,身體健康。爺爺打電話把這個事兒告訴了父親,父親說:「我過年回來給她撕了。」我以為父親只是開玩笑,沒想到過年的時候,他真的給撕了。愛字變成了一張一張的小碎紙,被他丟到了後院的菜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偉人的畫像。

那天奶奶正好在教堂,那是過年前的最後一個安息日,奶奶每年都會去,並帶回來兩個大蘋果,切了分給我們,意為平平安安。爺爺和父親還有母親只是笑笑,蘋果也只有我一個人在吃。我能預感到,奶奶回來看到了這一切,會是一場戰爭,這個年過得將會不得安寧。

到了下午,奶奶從教堂回來,她像往常一樣帶了兩個蘋果。她換好衣服走到堂屋裡,習慣性地向神龕上看了一眼,世界安靜了三秒鐘,然後就是奶奶哭天搶地咆哮的聲音。奶奶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大聲咒罵:「是哪個背時砍腦殼的做了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啊!」繼而滿世界找被撕掉的愛字碎片。當在後院看到愛字的碎屑時她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哭了幾分鐘后她刷地一下站起來,踹開父親的房門,質問他為什麼要撕掉她的愛字。父親說:「我應該給你燒了才對,渣渣都不給你留!」

奶奶衝到父親身邊,大聲地問他:「誰讓你這麼做的!」

父親吼奶奶:「你要打我嗎?這麼凶!」

奶奶邊哭邊說:「我不打你,上帝會替我懲罰你!」

她又跑到地壩里,跪在地上向著太陽的方向作揖磕頭,並說著一些詛咒的話。

父親從房間里沖了出來,厲聲呵斥著奶奶:「你這樣成何體統!」並走過去一把提起了奶奶,奶奶推了一下父親,眼淚橫飛:「你把我的愛字撕了,我不活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周圍的鄰居開始過來拉架,人越來越多,好不容易才將奶奶從地上拉起來。奶奶在床上面如死灰地躺了兩三個小時,吃晚飯的時候我去叫她,她沒有答應我,嘴裡唱著《讚美詩歌》,背著《聖經》里的一些段落。當天晚上十點多,奶奶起床打上手電筒,去後院把愛字的碎屑一張一張地撿起來,用一個袋子裝著,放在枕頭裡,每天枕著睡覺。這一枕就是好多好多年。

過了幾個月,一切都恢復正常。爺爺奶奶繼續每天爭吵,干農活,奶奶照常每周去教堂。誰都沒有提愛字的事兒。

我讀六年級的時候,奶奶又去接了一個愛字回來,不過沒有貼到神龕壁上,而是貼在了堂屋的右邊牆上。而那時父母早已離婚,過年也很少再聚到一起,也沒有人再想著要貼對聯,只剩下奶奶每天對著愛字禱告,祈求上帝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某個下雨天,飯吃著吃著爺爺奶奶又吵了起來。我心裡特別煩悶,對這種每天都有爭吵的生活厭惡至極,便說了一聲:「你們別吵了行不行,好好說嘛。」爺爺立馬把矛頭對準了我:「你這個狗日的,以後要掉皮!」爺爺沒來由的這一句話讓我渾身發麻,我至今不知道我當時做了什麼讓他對我說出這種話。五六年後,我腳底板的角質越來越厚,每個夏天都會掉皮,我總在想,是不是爺爺當時的話應驗了。

初中時我被父親接到了重慶讀書,只有每周例行的一次電話才能聽到爺爺奶奶的聲音。除了例行的問好之外,爺爺說得最多的是奶奶,「你奶奶昨天又和別人聊了一下午的天沒有幹活。」「你奶奶上周賣雞蛋的錢到現在她還拿在手上的。」「你奶奶……」我總是很快速地掛完爺爺的電話。反倒是奶奶,每次和她通電話我們聊得都很愉快,末了她總會說願上帝保佑你平安。

到我讀初中三年級時,繼母生了一個女兒,父親便把奶奶接到重慶來帶孩子。剛到的那半個月,一切正常,半個月後,所有的矛盾就開始顯露了出來。繼母嫌棄奶奶做事太慢,尿布也洗不幹凈,不會哄孩子,行動磨蹭,做的飯也難吃……她在用粗鄙的語言和動作向奶奶表達這些不滿時,奶奶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低著頭按照她說的方法去做,但她並不滿意,對奶奶又是一頓凶。隨著矛盾激化,接下來就是爭吵甚至謾罵——繼母罵了我奶奶好幾次,說她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孩子都帶不了,為什麼不去死。

父親也站在繼母一邊,甚至比繼母還要嫌棄奶奶。他問奶奶:「你活了這麼幾十年了,為什麼連孩子都不會帶?」奶奶差點氣得背過氣去,她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平靜地說:「我從小就是用同樣的方法把你帶大的,你現在這麼能幹,你覺得我會不會帶孩子?」

一直待在房間里的我打開門,沖著父親說:「你那麼有錢,為什麼不找保姆帶孩子?奶奶那麼辛苦,你還罵他……」我話還沒說話,父親就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我的眼鏡飛到牆上,摔碎了。奶奶急了,過來拉住父親的手,並拍打他的肩膀:「我帶了他十多年,一個拇指也沒有動過,你居然像打賊一樣打他!」父親掙扎著,一揮手,奶奶趔趄著後退了幾步,沒有站穩,倒在了地上。

我趕緊跑過去想把奶奶扶起來,但我發現她沒有知覺了。我著急起來,手忙腳亂地拍著她,嘴裡不停地叫著她,她依舊沒有動靜。我都快哭了,但父親站在那裡一直不動,我沖他吼:「奶奶沒知覺了,你趕緊送醫院啊!」父親冷笑了起來,說了句我直到現在也不敢相信的話:「裝什麼裝!你愛躺就躺著吧!」然後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我已經要絕望了,我使出渾身力氣把奶奶扶到沙發上,倒了一杯水慢慢地餵給她喝,過了一會兒,奶奶漸漸地恢復了神志。我擔心地問奶奶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奶奶無力地搖了搖頭:「剛才感覺眼前一黑,就渾身無力地倒了下去,估計是太累了,歇一會兒就好了。」我一直坐在奶奶旁邊陪著她,索性並無大礙,而整個過程中,父親的房門一直緊閉。

第二天,奶奶就買票回了家。走之前她對我說:「我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裡了。」

後來,父親把爺爺接到了重慶,但奶奶一直在老家生活。我每周都會和她通一次電話,但從去年開始,我發現她的聽力越來越不行了,很多話我需要大聲說甚至用吼叫的方式她才能勉強聽清楚。但每次掛電話前,她還是會說:「願上帝保佑你在外平平安安,身體健健康康。」

2016年3月份,我的工作遇到了瓶頸,人也特別浮躁,就想回去看看奶奶,順便看看油菜花放鬆下心情。見到我奶奶笑開了花,我擁抱了一下她,她變得特別瘦,也特別輕,頭髮上沾滿柴火的碎屑,眼睛也沒以前看得清楚了。

堂屋右邊牆上的愛字還在,奶奶依舊每天吃飯前和睡覺前都會禱告,感謝上帝賜予的一切,祈求上帝保佑全家人平安健康。雖然父親和爺爺一個月也給她打不了一兩次電話,但她心裡總是牽挂著他們。

我給奶奶講北京的生活和一些好玩兒的事兒,她問我:「你去天安門了嗎?」我說我去了,天安門裡面就是故宮,天安門對面就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她哦了一聲,對於北京,她只知道天安門。

我問她父親是否給她生活費,她說沒有,還總是找她要政府發放的農田補助款。父親繼承了爺爺的思維和觀念,一家之主的他榨乾了爺爺這些年來所有的錢,爺爺像個孩子一樣過著吃飯和睡覺沒有行動自由的生活,不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滋味。奶奶說:「你不要擔心我,我種了菜,每天都有新鮮蔬菜吃,餓不到自己的。」

我給了她一些錢,她死活不要,說北京物價那麼貴,以後還要娶媳婦,要花很多錢,不要我的錢。我硬塞到她手上她才拿住,她把錢緊緊地握在手心,神秘地對我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把耳朵湊到她嘴邊:「啥?」

她說:「我存了一筆錢,有一千多塊呢,留給你以後結婚用的。我現在告訴你在哪裡,等我死了你再去拿出來,你別告訴你爺爺和爸爸啊。我是用一個紅色塑料袋裹著的,放在牆上一塊鬆動的磚裡面,你千萬要記住啊,別忘記了。」

我悲從中來,輕輕地抱住奶奶,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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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沙柳,高級產品經理

和行業前輩創業的奮鬥狗,最喜歡的作者成了我的女朋友。

編輯 | 宏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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