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鬚眉的巾幗:穆斯林視角下的十字軍女戰士

歐洲自古以來就有女性戰士的傳統。從不列顛的布狄卡女王,到盎格魯撒克遜的精銳女戰士,再到維京人的盾女,歐洲戰場上從來都不缺乏女性的身影。十字軍東征中也不例外,多方的文獻證實,十字軍中確實有著女性戰士。

背井離鄉

中世紀女性貴族的經典形象

穆斯林文獻里的歐洲女性,是美麗而危險的存在。曾是格拉納達總督秘書的伊本.朱拜勒,前往中東旅行。在黎凡特的港口城市提爾,見證了一場十字軍貴族的婚禮。他羨慕而謹慎地讚揚了法蘭克新娘的美貌:她穿著一件漂亮的禮服,按照他們的傳統,從禮服里垂下一條金色絲綢的長下擺,她頭戴金線編製的絲帶,胸前別著別緻的胸針。她對自己的外貌十分驕傲,只用半步的小步漫走,就像鴿子和彩雲那樣輕盈。

為了體現政治正確,他不敢過度讚揚敵人,而是貌似虔誠地補了一句:願真主保佑我們不要受到這樣的誘惑。

穆斯林詩人伊本-凱薩拉尼在哀嘆十字軍帶來的災難性破壞時,也不忘稱讚對方女性的美貌:一個法蘭克女子已經俘虜了我,芬芳的微風縈繞在她身旁。她的衣袍上有柔軟的樹枝,而王冠上有光彩奪目的月亮。

當然,穆斯林作者們也承認,法蘭克女子並不全是性感尤物,她們中有策馬橫槍的女戰士。薩拉丁的秘書伊瑪頓丁記載,在1189年左右,一個富裕的法蘭克女貴族帶領著500名騎士和隨從,從海路來到聖地。她與自己的丈夫會師,並獨立承擔了全軍的所有軍費,還在途中指揮部下劫掠穆斯林。這樣的描述並非是無稽之談,而是有著實在的史實依據。

途徑君士坦丁堡的女貴族戰士

雖然教皇烏爾班二世曾明確地表示,最好是能裝備武器的成年男性。如果朝聖者無法用武器自衛,那麼他們就是實際上的負擔,而不是給聖地帶去福音。所以她們需要做的僅僅是祈禱與懺悔。但教皇並沒有完全排斥女性參加十字軍,所以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起,就有很多貴族女性隨著丈夫來到東方。

在第一次東征中,丹麥王子斯泰恩的妻子--勃艮第的弗洛林,就與丈夫一起東征。夫妻二人指揮了一支1500人的騎兵部隊,在穿越卡帕多西亞時遭到了數目遠超他們的突厥人的圍攻,全軍覆沒。

1101年,奧地利邊疆伯爵里奧波德二世的夫人伊達,獨自帶領一支軍隊前往耶路撒冷。但在科尼亞附近遭到了基利傑-阿爾斯蘭一世的伏擊而全軍覆沒。相傳她被俘后成為了後宮的一員。

在亞洲山區遭到突厥人伏擊的十字軍隊伍

塔爾圖斯的女主人,安條克公國的大貴族,勒-布爾科的塞西莉亞,則在1119年的血腥之地戰役期間,負責為丈夫組織安條克的城防。拜占庭史學家尼基塔斯在描述第二次東征的十字軍時描述了西歐女戰士的英姿:

她們騎馬的姿勢和男子一樣。沒有(像拜占庭女子那樣)坐在有床罩的馬鞍里,而是毫無顧忌地兩腿岔開騎在馬上。像男子一樣帶著長矛和武器,穿著男性的服飾,外表十分英武,比亞馬遜女戰士更有男子氣概。其中有一個女首領站了出來,就像另一個彭忒西勒亞(神話里亞馬遜女戰士的女王)一樣。

希臘人筆下的這個女首領,很可能就是阿基坦的埃莉諾。她帶著300名女戰士和1000名阿基坦公國的騎士,參加了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最後十字軍中甚至出現了梅里桑德女王---一位西歐與東方的混血女性統治者。而更多的普通人,無名的妻子和母親則沒有在史書中留下姓名。

隨丈夫一起到聖地參戰的埃莉諾

在一些關鍵場合,女貴族甚至發揮過獨當一面的主要角色,並在外交場合發揮重大的作用。比如第七次十字軍東征時,路易九世就把他的王國和他的三個孩子委託給了自己的母親--卡斯提爾的布蘭奇。她在兒子遠征期間,鎮壓國內叛亂,為兒子穩定後方。當路易九世被俘虜后,他的妻子普羅旺斯的瑪格麗特成為了全軍的實際領袖,並主導了關於路易九世贖金的談判。她有條不紊地組織達米埃塔城內的後勤供給,並及時調來了戰船增援,出色的組織能力獲得了各方的認可。

死在突尼西亞的法王路易九世 其內政外交靠的是母親與妻子

保衛領地

正在下棋的女性貴族

來到東方后,和西歐姐妹們相比的十字軍的女貴族們,擁有更多的財富,更大的權勢,與更多自由。這是由十字軍國家的特殊環境所造成的。

由於法蘭克人口在十字軍諸國屬於絕對少數,貴族又經常要響應號召出戰,所以城堡和莊園就只能留給妻子和管家保衛。缺乏人手防禦的城堡與莊園成為了其他貴族與強盜覬覦的肥肉。所以一些女貴族會參加軍事訓練,在丈夫在外時,以丈夫的名義統治領地,發號施令。

期間,她們是實際上的女主人。徵稅、抓捕匪盜、裁決民事以及為被俘的親人籌集贖金,都是她們要履行的職責。史書《Estoire de Eracles》記載,1187年哈丁之戰後的黎波里伯爵雷蒙德逃往提爾。他的城市提比利亞斯留給了他的妻子布雷斯的埃爾瓦。在薩拉丁軍隊攻克了大部分城區后,她依然帶著隨從,在主城堡中頑抗了一陣之後才投降,並獲准前往提爾與她的丈夫會合。

正在保衛家園的女性貴族

頻繁的戰爭,也製造了一些獨自擁有采邑的貴婦。12-13世紀,在沒有大規模戰爭和瘟疫的情況下,西歐貴族男性的平均壽命通常長於女性。但在前三次十字軍東征中,由於氣候變化、疾病與戰爭,十字軍諸國貴族男性的平均壽命約為30-35歲。而女性卻有40歲。

況且在十字軍國家建立之初,除非是必要的政治聯姻,耶路撒冷王國的法律允許貴族寡婦在她們樂意的情況下才出嫁。如果一方不樂意,那麼婚姻就被視作無效,她們不會被統治者勒令迅速改嫁。她們在不再嫁的情況下,可以擁有相當的自由與地產。法律同樣認可,女子可以喝男子一樣,繼承頭銜與領地。但為了履行保衛王國的義務,獨自擁有封地的女領主需要徵調更多的士兵響應徵召。這樣的制度製造了一些繼承亡父與亡丈采邑的女寡婦。

十字軍勢力在聖地建立的國家

由於邊境上十字軍領主與穆斯林勢力距離過近,小規模衝突十分頻繁,所以女貴族在必要時會直接參戰。這讓在聖地的貴族女子,比西歐的同族們更多地參與了各種軍事活動。薩拉丁的書記官伊瑪頓丁明確記載,十字軍中有女騎士:

法蘭克人當中有女騎士。她們身披鎖子甲,罩袍與鏈甲頭巾。這些帶著男子裝備的女人,在格鬥中表現十分突出。她們的舉止就像那些有智慧和見識的男人。雖然她們是女兒身,在戰鬥中她們像男人一樣衝上前來。這些女子雖然溫柔,但也不乏男性的剛強。除了鎖子甲和罩袍之外,她們似乎沒有其他的衣著。在被打倒在地,身份暴露之前,沒有人知道她們是女性。在被俘之後,她們被賣為奴隸。

作為旁觀者,穆斯林只看到了她們有著和騎士一樣的鎧甲,擁有騎士裝備,而且具備高超武藝。所以這些女性戰士可能是受過良好教育和訓練女貴族,或者是女貴族的侍女或貼身護衛。

正在參加訓練的女貴族騎士

除了女騎兵,伊瑪頓丁在1190年造訪阿卡的圍城戰場時,看到了2個法蘭克女武士的屍體。阿拉伯史學家伊本-阿提爾曾隨薩拉丁征戰。他提到在1188年,在薩拉丁的部隊圍攻布爾哉時,有一個女子用堡壘上的投石機向我們射擊,並摧毀了穆斯林的投石機。她讓穆斯林的投石機無法運轉。

正在圍攻阿卡城的穆斯林軍隊

1189年10月,在阿卡城外的戰役結束之後,穆斯林也俘獲了三個女騎兵。同樣是在解除武裝之後,人們才認出她們的性別。薩拉丁的傳記《薩拉丁生平傳》記載,1191年,一名參加過阿卡圍城戰的老兵說:在敵人的防禦工事的後方,有個穿著綠色罩袍的女人,她用弓箭持續向我們射擊,因此我們有一群人受了箭傷。我們制服了她,殺死她后奪了她的弓,並將它交給蘇丹。他對此非常吃驚。

除了強悍的女戰士,還有一些年長的女人出現在十字軍軍營里。穆斯林非常尊重年長而有智慧的女性,伊瑪頓丁用同樣的筆調描寫對方的女長者:年長的女性在法蘭克人的營地里隨處可見。她們有時嚴厲,有時溫柔,她們煽動並激勵戰士們。雌雄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如果不卸下武裝,放下兵器,旁人幾乎認不出這些十字軍女戰士的真實性別。

手抄本上的埃莉諾與她的女戰士衛隊

騎士團中的女性

宗教騎士團中依然有不少的女性

不僅世俗貴族和普通士兵中有女戰士,騎士團中也有女性成員。

第一個女性騎士團----短斧騎士團誕生在十字軍東征的另一個戰場上。根據《最高貴的嘉德騎士團的規章,律令與慶典》的記載,在1149年加泰羅尼亞的托爾托薩,趁著巴塞羅那伯爵拉蒙-貝倫格爾在其他地方征戰時,摩爾人包圍了這座剛剛被十字軍收復的城鎮。由於缺乏士兵而且外無強援,守軍有了投降的念頭。但是當地女子卻堅決反對,並且女扮男裝,手持短斧與其他可以找到的武器,像真正的男子一樣抗擊圍城的穆斯林。由於她們的流血犧牲,托爾托薩終於免遭淪陷的命運。於是伯爵授予參戰的女子以短斧騎士的勛位,以及免稅與公共集會中先於男子出場等特權。

短斧騎士團的紋章

幾個著名的軍事修道會也不全是由男性構成的,宗教騎士團里也有女性成員的身影。在大名鼎鼎的聖殿騎士團中,也曾招納過女性成員。1129年的騎士團團規,暗示了在成立的頭10年裡,騎士團曾吸收一些女性。

條例70(接納女性成員)規定:你們中間的女人是十分危險的存在,魔鬼通過她們已經把很多人,從正路引向了地獄。從此以後,騎士團不應主動吸納姐妹入團。因此,親愛的兄弟們,從今以後這樣的傳統不再合適了,這樣聖潔的花朵將總是盛開在你們中間。

條例72(兄弟姐妹們應當與世俗隔絕開來)規定:我們命令所有的兄弟,從今以後不許從聖洗地收養孩子。團員們不應為拒絕成為教父與教母感到羞恥,這樣的羞恥給你們帶來的榮譽遠超罪惡。

條例541(為兄弟姐妹們祈禱):好兄弟,你們應該明白,任何時候我們離開騎士團時,我們要為和平向主祈禱。同時也要為我們的騎士團,為其他的騎士團,為所有前程信教的人。為騎士團的兄弟,為騎士團的姐妹們祈禱。

條例679(接受女團員的服務)規定:兄弟們,除非身體患病或者得到了大團長的允許,你們不應當接受女性的服務。

幾段條例足以證明,在1118--1129年之間,曾有女性加入騎士團。只是在1129年之後,招募女性成員才被視為不合時宜。

中世紀手抄本上 幫人醫治的婦女

條頓騎士團中,同樣有女性成員的存在。女性團員被稱為姐妹(Consorores),她們和男性成員一樣遵守團規。但這些人主要是女修道院里的醫護和宗教人員,並不直接參戰。

從12世紀開始,醫院騎士團中就有醫院騎士團的姐妹的頭銜。騎士團在阿拉貢,法蘭西、英格蘭和葡萄牙的分部,都設有由姐妹們組成的女修道院,位於英格蘭巴克蘭的女修道院則一直延續到了1540年。

加入騎士團的婦女們一直長期存在著

被俘后的下場

手抄本上穆斯林與十字軍戰士的戰鬥

除了女貴族和女戰士之外,十字軍行伍中還很多平民。隨著十字軍中和參與武裝朝聖的女性則負責打掃營地衛生、負責飲食、照顧傷病員,為男人抓虱子,在必要的攻守城戰中甚至要參與搭建防禦工事等等。由於缺乏武裝護衛,再加上戰爭雙方,特別是十字軍需要補充勞動力從事生產建設.所以交戰雙方都喜歡捕捉對方的朝聖者,不攜帶武裝的朝聖團體更是容易被捕的目標。

在被俘虜之後,年輕的歐洲女俘虜往往是被賣為女奴,這在十字軍戰爭期間非常常見。比如阿拉伯人的烏格利德王朝的後裔,貴族巴德蘭-本-馬利克,就是法蘭克與阿拉伯人的混血後代。他的母親是一個年輕貌美的法蘭克女貴族,在前往阿法米亞朝聖時被俘而淪為女奴,後來被外交官烏薩瑪的父親作為禮物,送給馬利克的父親。

中世紀手抄本上 犧牲的守城婦女

由於隨十字軍軍遠征的婦女畢竟較少,所以很多歐洲移民和普通十字軍戰士不可避免地與拜占庭希臘人或敘利亞本地的基督徒通婚。十字軍貴族也並不排斥找穆斯林的情婦。雖然在政治宣傳上,聖戰的口號時刻不能忘,但穆斯林和十字軍的統治者都對很多政治不正確,但又管不過來的風俗與私事心照不宣。

不同信仰間的通婚,僅僅是文化交融的一個縮影。戰爭帶來的文明交流無處不在,以至於正如十字軍編年史作者----沙特爾的福徹爾所言:從前的西方人變成了東方人,從前的羅馬人和法蘭克人現在變成了加利利人和巴勒斯坦人。我們都忘記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十字軍東征期間 雙方都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

被忽視的原因

十字軍與穆斯林對手的衝鋒戰

雖然穆斯林、拜占庭希臘人和歐洲人都曾見到過十字軍女戰士,但她們終究是在歷史長河中被埋沒了大半。畢竟,有條件和財力,自主性和身體素質還過硬的女貴族不多。主流文化對於女子的刻板印象,並沒有因為十字軍女貴族的崛起而改變。

尼基塔斯對於女騎士的描述其實是明褒暗貶,話裡有話。他人經歷了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目睹並耳聞了十字軍的暴行。他和之前的拜占庭史家與宮廷詩人一樣,對於十字軍充滿了排斥與警惕。在這樣的語境中,將女騎士比作亞馬遜人是明顯的貶義。因為在希臘文化中,亞馬遜部落就是蠻族的象徵,是遊離於主流文明外的兇悍野人。所以,這個微妙的比喻反映了一個步履蹣跚的古國對於對於西方蠻族的畏懼與無可奈何。希臘人對於這些外族女戰士顯然不會有好感。

乘船攻入君士坦丁堡的西歐軍隊

12-13世紀的穆斯林史書中,則充斥著對於法蘭克女子生性放蕩、不知羞恥、不守婦道的詆毀性描述。所以穆斯林將對方的女戰士寫進史書,並非是出於寬宏大量,而是為了詆毀法蘭克人男女不安於自己的分內之事,社會分工混亂。此外法蘭克人居然不因為用女人打仗而羞恥,足以證明這些人是多麼缺乏男子氣概。

十字軍中有女戰士得到了各方文獻的相互印證。同時代的史料證明,西歐女貴族也會在必要時參戰。但多數時刻,女貴族是被動地參加關鍵的防禦性的戰役,比如守衛阿卡和耶路撒冷等等,較少主動出戰。

現存的對十字軍女戰士的記載主要來自於12世紀。那時十字軍國家還佔據著較大的領土,並在東征初期屢屢得勝。不過十字軍貴族中間,認為「女人掌權是反常」的論調一直都存在。到了13世紀中葉,戰事吃緊,國土日蹙,十字軍國家的法律才要求:為了保衛王國的軍事需求,貴婦一定要及時出嫁,以便其夫從她的領地上徵調軍隊,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軍事資源。

隨著十字軍勢力的衰頹,歐洲人開始戰場上的失利尋找解釋。有不少論調認為,正是因為十字軍貴族驕奢淫逸,被異教生活方式玷污,而且攜帶女人出征,才觸怒了上帝招來了懲罰。社會對於女性的要求也嚴苛起來。而且在中世紀人的眼裡,女性有邪惡化身與性誘惑的刻板印象。如果在文獻中提及十字軍里有女戰士,那麼十字軍作為基督之軍的正義性和虔誠度就會受到質疑。(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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