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萍|父親,一直未曾走遠

父親,一直未曾走遠

在這條小路上,兩旁荊棘遍布,腳下黃土虛浮,偶爾看見鳥蛇留下的痕迹,少有人跡。站在小路盡頭的坡頂上,看著夕陽漸落,霞光滿天,晚風乍起,兩邊的灌木幽暗叢生。我不禁想起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詞,此刻的情景多麼相似,一種悵然若失從心底油然而生。遠遠地望著殘缺的美越來越遠,短暫得稍縱即逝,卻讓人無可奈何,悲愴而痛惜。我心底卻多了一份徹悟生命的悲壯,或許,人生真該如此罷。

我不知道為什麼如此眷戀黃昏,尤其是在自家地頭人跡罕至的小路上。或許是它太像一個人——父親。由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親用他的一生渲染了我生命的天空,讓我的生命絢麗燦爛,多了些尋覓,多了些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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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父親有火一般的脾性,辦啥事都是那樣的雷厲風行,但看似粗枝大葉的父親卻辦了好幾件漂亮事。為解決一樁樁棘手事情,他還經常耍些五花八門的「小心眼子」。

九十年代初,姐姐的兩個同學互生情愫談起了戀愛,只是女方大男方一歲。本來挺美好的戀情在當時的農村卻犯了大忌。在兩人的堅持下,雙方老人最終同意了這門親事。兩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父親,硬拉父親做了媒人。在父親看來,女方家長是他的戰友,男方家長是他在村委會班子的同事,這對小情侶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正好兩全其美。原本順水順舟的美滿姻緣大婚在即,在這個節骨眼上偏偏出了岔子。

為啥呢?問題就出在兩家的門第之別上。女方的家長在縣城上班,是勞動局的頭頭,看慣了官場上的人情來往,眼界有些高。男方家長雖說在村子里地位也自是不低,但畢竟是農村的,似乎有些高攀了。當地的農村男方送女方的被褥的表子和裡子的禮儀,稱為「送表裡」,送女方出稼時的化妝品和衣服稱之為「送頭面」。事到臨頭,男方家庭給女方送去的東西,遠遠不及女方自己準備的嫁妝好,雙方便有了掙執,心裡生出許多嫌隙。雙方在父親面前發起了牢騷,女方認為,以前有多少地位較高的家庭想要與我接成親家,我都沒答應。現在這樣嫁女,不光倒貼了許多,親家送過來的東西還給人添不了光彩,長不了臉面。一時忿怒之下,說話有些過頭。男方認為,我已經是把最好的送給你了,你還是嫌棄,明顯得是瞧不起咱這莊稼戶,嫌我高攀了。女方家長怒氣衝天:「不嫁了不嫁了!」男方的母親也不甘示弱:「一個屬雞一個屬狗,屬相本來就雞狗不合,她還大一歲。我本來圖的就是我娃高興,這下鬧得他心裡都不痛快。不娶啦!」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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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僵持不下。父親調解來調解去,卻事與願違,越來越擰。

眼看婚期將臨, 父親尋思到一條主意——寫了兩封一模一樣的信,大致內容如下:

「本來我做這個媒,挺高興。雙方都是我的好友,倆娃情投意合,原本是天賜良緣。誰知這該死的門戶之見,斷送了一樁好姻緣。做為朋友,看著你們完全不顧及兩孩子的感情,不重視婚姻自由,偏偏因為這些虛偽的塵世俗見,使這婚結不了。我替兩娃深感惋惜,也非常非常遺憾!我只好辭去媒人之職,任你們鬧到天上去!」

裝好兩封信,派姐姐送到雙方家裡。農村的風俗,前兩天便起事,父親趁著這個當口,玩起了失蹤。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已收到請柬,備好了禮物就等著按時赴宴,而婚禮卻要黃了,傳出去那可就要丟大大的人了,會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笑柄。兩方都慌了,晚上兩親家都來找尋父親,這個媒非讓父親做不可。父親便借坡下驢,把雙方的過份要求一一駁回。兩人點頭同意,都說按親家的意思辦。男方說:「要啥都行,全部送到,借錢貸款都得送到。」女方也謙和推讓起來:「啥也不要,只要我女子情願就行。」

婚禮風風光光地辦成了父親偷著樂了好久。後來那位婆婆逢人便誇兒媳好性情,會說話,通情達理。傳到母親耳朵里,母親笑道,多虧了你爸,幫他家娶了個好媳婦。結婚照兩人還專門給我家送了一張,感謝父親的成全之情。

父親每提起這件事,便自豪不己。因為他骨子裡從來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衛道士,他永遠是那麼地豁達,那麼善良。

那時,父親擔任村支書,英姿勃發,壯心不己。

他發展果業,興建學校,籌資興修好了幾棟門面樓,為繁榮本村經濟拋磚引玉,建立起農貿集市。他彷彿有使不完的勁,不斷地衝刺著一個個難以啃下的項目,盡心儘力為鄉親們辦事。

正在村子里運作的工程隊里有名本村的工人,他不小心從架子上摔下來。本村的醫生是名中醫,讓送到運城中醫院,不知情的眾人便盲從地要把他送往運城中醫院,父親堅持要送往地區醫院。因為當時他是村支書,有相當管用的話語權。剛開始大家都以為是肋骨骨折了,到了醫院,診斷的結果是脾臟破裂,馬上做了急診手術。因為當年的中醫院做不了這個手術,路途上往返的時間一長,病情肯定就耽擱了。在場的人個個都覺得心有餘悸,他的家人更是千恩萬謝。如果沒有我父親的堅持與果斷,後果將不堪設想。是我的父親挽回了一條生命,拯救了一個家庭。

發生在他身上的這樣的事太多太多,他做過的好事也太多太多。我不知道父親有著一顆怎樣的心,那麼博愛,那麼寬廣。或許唯有愛才能給人帶來無窮的神性光芒,所以他更是名有愛心的長者。

父親在命運與他開了一次次玩笑后,也曾慍怒、懊惱,但隨即拍拍身上從塵世帶來的塵土,又一次次樂呵呵地站在命運的路口,一手指向未來,一手牽著家庭。

零七年冬,一次例行體檢無意中發現了父親的病——肝硬化晚期。姐姐和我都懵了,姐姐眼淚直往下掉,我強忍著的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硬著心腸忍了下去,生怕被父親看見了會產生心理負擔。

第二天,老公便帶著化驗單直奔運城,找肝病專家——老舅李根來。老舅開好中藥處方,千叮嚀萬囑咐不能抽腹水,不能再喝一滴酒,否則病情會很快惡化。

父親一面喝老公送去的湯藥,一面配合住院醫院治療。我們心情都很沉重,唯獨他很樂觀,全家人都心照不宣在他面前裝開心。

那段時間父親的病情好轉得很快,轉氨酶等各項化驗的指數下降也非常快,飯量很快也恢復正常。每天按時給父親送飯的姐姐,有一次因事誤了飯點,父親一看到送飯遲到的姐姐,孩子般地說,你要餓死我哩。父親的率真讓姐姐哭笑不得,也讓所有親人開心不已,因為這樣才能證明他的恢復情況很好。老舅聽說后笑著囑咐,肝硬化的胃底靜脈曲張,不敢撐著了。

酒!在分析病因時,我突然想到了酒,難道是酒傷害了父親的肝臟?

多年來,他時常借酒為村子羸回一次次拔款的機會,他用酒奮鬥,用酒杯運籌帷幄,為村子換來一次次改頭換面的繁榮。酒仙,是見識過父親酒量,我曾經的頂頭上司送給父親的一個雅號,如今卻令我苦澀不已。為了給村裡謀福利,他的豪飲,如今只給留下一幅不堪重負,殘延苟喘的肝臟。父親像名戰士,耗盡了彈藥累倒在衝鋒的戰壕里。

我的父親啊,命運與你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從此,與父親息息相關的親人,生命的色彩多了絲絲縷縷的灰色。他永遠地跌倒了,我的生命變得沉重起來。

無論我怎樣猜測,父親已帶著無數謎團安息在另一個世界。縱然有千萬百萬的不舍,也無法留住他,留住他不懈追逐理想和抱負的生命。

我只能書寫一點關於他的文字,見證著他生命的一角。所以,我總會沉浸在黃昏,痴痴地臨風而立在黃昏,看著夕陽燃盡了生命,奉獻出熱情——像極了父親的色彩,那麼美麗,那麼悲壯。

父親離開我們好多年了。乍一回頭,他還站在我人生起點的那頭,殷殷囑咐,靜靜守望。我揮揮手,讓他安心,請他歇息。但是他每次出現在我夢裡的時候,都是用沉默的目光一次次送我遠行,卻再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哪怕是細碎的叮嚀……記憶輕輕一眨眼,我已淚光閃閃。

驀地,我意識到我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他的血液,過去的細微瑣事常常一幕幕浮現在我心頭。我時時刻刻懷念的故園更多的是他的色彩,那麼美好,那麼深切,又那麼蒼涼。

我想那是根植在他生命中的信仰,連著他,也連著我。像一顆種子,在歲月里生根發芽,彌久彌堅,已長成一株茁壯的參天大樹,默默沉思,靜靜芬芳。


【作者簡介】王曉萍,女,1976年生,山西萬榮人。喜歡在大自然中尋覓生命的詮釋,讓自由的靈魂在文字中流淌。

審校:許 靜

圖片:網 絡

責編:齊 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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