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顥、程頤:性即理也(上)韋力撰

程顥與程頤為兄弟,程顥被稱為大程,程頤則是小程,兄弟二人被合稱為「二程」。二程是理學的創始人,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稱:「濂溪、康節、橫渠,雖俱為道學家中之有力分子,然宋明道學之確定成立,則當斷自程氏兄弟。」馮先生認為,二程之前的周敦頤、邵雍、張載都對道學有很大貢獻,但真正創立起此派者則是二程。

為什麼給出這樣的結論呢?馮友蘭在文中做了進一步的解釋:「在道學家中,確立氣在道學中之地位者,為張橫渠,如上所述。至於理,則濂溪《通書·理性命章》已提出。康節《觀物篇》亦言物之理。橫渠《正蒙》亦言:『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塗,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不過此諸家雖已言及理,而在道學家中確立理在道學中之地位者,為程氏兄弟。」原來,上述三人對道學理念多有貢獻,但並沒有提綱挈領地總結出一套道學理論,直到二程這裡,這套理論方才最終完成,因為二程兄弟確定了「理」在道學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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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道學才被稱為了理學,因此,陳來先生在《宋明理學》一書中稱:「程顥和程頤是『道學』(即理學)的創始人,他們認為他們的學說把孟子以後中斷了一千四百年之久的儒學道統真正承接起來了。他們以『理』為最高哲學範疇,強調道德原則對個人和社會的意義,注重內心生活和精神修養,形成了一個代表新的風氣的學派。」

《二程全書》六十五卷,明弘治十一年陳宣刻本,程顥像

《二程全書》六十五卷,明弘治十一年陳宣刻本,程頤像

雖然如此,但在二程那個時代,同時還有著其他的理學派別,陳來在《宋明理學》中接著說:「傳統把兩宋正統理學看作由四個學派代表的,即二程的老師周敦頤(濂)、二程(洛)、與二程相互影響的張載(關)和繼承二程學說的朱熹(閩),可見二程的思想可以說代表了兩宋理學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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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二程也是洛學的創始人,因此盧連章在《程顥程頤評傳》一書中給出了這樣的結論:「程顥、程頤是中國歷史上北宋時期洛學學派的創始人,是宋明理學的奠基者。」

程顥、程頤兄弟僅差一歲,他們共同成為了理學的創始人,更為奇特者,他兄弟二人又分別是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兩大派別的奠基人。盧連章先生在其文中稱:「程顥、程頤的人生道路有同有異,這使得他們的理學思想路向也有同有異,並最終使他們成為宋明理學體系中陸王心學和程朱理學兩大學派的先驅。」兄弟二人獨創一派,並同時是兩大分支的先驅,這也足夠令人感嘆。

二程出身於官宦世家,他們的先祖喬伯在周代時就任大司馬,后被封於程,故其後世以程為姓。而二程兄弟的高祖、曾祖、祖父等也都做到了尚書一級的高官,他們的父親程珦也於朝中任職。程顥在出生時就表現出了他的不凡,《宋名臣言行錄》外集卷二中有如下一段話:「明道元年始生,神氣秀爽,異於諸兒。未能言,叔母侯氏抱之,不知其釵墜,后數日方求之,先生以手指,隨其所指而往,果得釵,人皆驚異。」這裡說的「明道」指的就是程顥,因為文顏博在給其寫的墓表中這樣稱呼他,故「明道先生」就成了後世稱呼大程的敬語。

程朱傳義《周易》二十四卷,明嘉靖福建建寧府知府曲梁楊一鶚刻本,卷首

二程從小受到父親程珦的教育。宋慶曆六年,程珦到興國縣任職時結識了周敦頤,二人一見面,程珦就覺得周敦頤氣度不凡:「視其氣貌非常人,與語,果為學知道者,因與為友。」(《二程集》)二人成為朋友后,程珦就請周敦頤來做自己兩個兒子的老師。然而二程僅跟著周敦頤學習了一年,周敦頤就調到了其他地方任職,但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卻對二程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那麼周敦頤究竟教了二程些什麼內容呢?其實前面周敦頤一文中已經提到,那就是周敦頤曾讓二程去尋找「孔顏樂處」。這個問題的源頭是《論語·雍也篇》:「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是孔子誇讚顏回的話。

顏回為啥住在破爛的屋子裡,整天吃不飽飯還特別快樂?這正是周敦頤啟發二程的地方,而二程果真各有心得。

程顥說:「學至於樂則成矣。篤信好學,未知自得之為樂。好之者,如游他人園圃;樂之者,則己物爾。」程顥覺得「孔顏樂處」的關鍵就是知識不要向外求,而要從內在的精神層面去尋找。由這句話就可看出,他的理解已經有了心學的雛形。

程朱傳義《周易》二十四卷,明嘉靖福建建寧府知府曲梁楊一鶚刻本,河圖

而程頤的所得則是:「顏子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耳。『其』字當玩味,自有深意。」小程認為這句話的關鍵是「其」字,只有通過個體的身體立行,才能達到精神的最高境界。由此可見,他的理解與大程有著實質上的偏差。

周敦頤教二程學習時,年僅30歲,其實也沒有形成完整的思想體系,比如他的名著《太極圖說》和《通書》都還沒有寫出來,而那時的大程15歲,小程14歲,也都處于思想未成熟的階段,也正因如此,後世學者一直在爭論二程的道學或者說理學觀念,是不是從周敦頤那裡繼承而來者。

《二程全書》六十五卷,明弘治十一年陳宣刻本,卷首

對於這件事,二程兄弟本身就沒有首肯,雖然《二程集》中有這樣一段話:「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

但對於真正的理學觀念,二程卻否認是從周敦頤那裡繼承而來者,程顥曾說:「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乃是自家體貼出來。」程顥承認周敦頤給他們以啟迪,但其卻認為理學最重要的觀念——「天理」二字卻是他兄弟二人獨自發明者,那言外之意則是,他兄弟二人才是這一派的創始者,而非繼承人。

程頤撰、朱熹本義《周易》明正統十二年司禮監刻本

對於這種認定,後世有著廣泛的爭論,當年汪應辰在給朱熹的信中就不承認這種傳承:「濂溪先生高明純正,然謂二程受學,恐未能盡。范文正公一見橫渠奇之,授以《中庸》,謂橫渠學文正則不可也。」

汪認為周敦頤的確是一代名師,但若說二程是從他那裡繼承來的道學觀念,恐非事實。這就如同當年范仲淹見到了張載,范認為張是個可塑之才,於是就讓張去學《中庸》,由此而誕生了關學,但如果把范說成是張的老師,恐怕就不合適。汪應辰在這裡拿范仲淹跟張載不是師徒關係,來說明周敦頤也不是二程觀念的傳授者。

朱熹接到汪的信后認為這種說法不確切,《朱子語類》卷九十三中錄有其對汪來信的評價:「汪端明嘗言二程之學,非全資於周先生者。蓋《通書》人多忽略,不曾考究。今觀《通書》,皆是發明《太極》,書雖不多,而統紀已盡。二程蓋得其傳,但二程之業廣耳。」朱熹認定二程的學術觀就是本自周敦頤,但他同時也說,雖然二程學得了周敦頤的觀念,但確實是到了他們那裡才把這種觀念真正地發揚光大起來。

森林公園牌坊

事實是否如朱子所言,在這裡不再做爭論。但從歷史記載看,周敦頤對二程確實有著不小的影響,比如《言行龜鑒》卷二中錄有這樣一段小故事:「明道先生年十六七時,好田獵,后自謂今無此好。周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一日萌動,復如前矣。』后十二年,暮歸,在田野間見田獵者,不覺有喜心,乃知果未無也。」

程顥在十六七歲時,特別喜歡打獵,而後他改變了這種喜好。可能是他跟周敦頤說自己現在已經沒有這種喜好了,周則跟他說,這種改變並不容易,過一段時間還會重新萌發。不知當時程頤聽后是否以老師所言為然,但12年後,他果真又對打獵動了心。由此可見,周敦頤是何等有預見性,同時也說明他對人性也有著洞若觀火的了解。

這座新牌坊彰顯著二程的地位

如此說來,周敦頤能因材施教地教育二程,這也應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總之,二程經過向周敦頤學習,再經過一系列觀念轉變,逐漸誕生出了自己的獨特哲學觀,那就是理學。也正因如此,二程才被後世視之為理學的創始人。

雖然二程兄弟常在一起探討學問,但兩人的生活之路卻並不完全相像。

宋嘉祐二年,程顥進士及第,而程頤則一生布衣。程顥在朝中任職時,正趕上王安石搞改革,程顥就成為了王安石手下的官員。王為了推行新法,派程顥、蘇轍等八人到各地去了解新政推行的效果。後來宋神宗接見程顥,想向其了解新政在各地的影響,然程顥卻給神宗皇帝講了一堆大道理,《二程集》中稱:「先生每進見,必為神宗陳君道以至誠仁愛為本,未嘗及功利。神宗始疑其迂,而禮貌不衰。」程顥勸皇帝做事不要太講實效,要以誠愛為本,那就是不要過分地去搜刮民財。這句話讓神宗覺得程顥太迂腐了,但也覺得此人很忠誠,於是對他依然禮待。

再後來,王安石推行買賣度牒,程顥覺得這也是一種變相斂財的方式,就向神宗講述了這麼做的危害,而後神宗把程顥的話轉告給了王安石,問王是不是會有這樣的危害。王回答說:「顥所言自以為王道之正,臣以為顥未達王道之權也。今度牒所得,可置粟四十五萬石。若凶年人貸三石,可全十五萬人。如是而猶以為不可,豈為知權乎!」

省級文保牌

王安石告訴神宗:程顥講的只是一些大道理,但並不實用,而我現在對外出售度牒能得一大筆錢,如果發生災荒,這一筆錢就能救15萬人的性命。神宗覺得王安石說的有道理,於是漸漸就不再聽程顥的意見。再後來,程顥就被外放到了地方。

其實從歷史資料看,王安石和程顥雖然學術觀不同,但王對程也沒有那麼反感,《宋元學案》附錄中有這樣一段話:「王荊公嘗與明道論事不合,因謂先生曰:『公之學,如上壁。』言難行也。明道曰:『參政之學,如捉風。』後來逐不附己者,而獨不怒明道,且曰:『此人雖未知道,亦忠信人也。』」

王安石跟程顥說:你所主張的觀念,有如徒手爬牆那樣,太不容易讓人學了。而程顥反駁王說:你的學問更像是捕風捉影,讓人抓不實。當時的王安石主持著朝政,驅逐不依附自己的人,而程顥也不依附於他。儘管如此,王並不惱恨程顥,他覺得程顥這個人雖然思想有些死性,但還算忠厚可靠。

祠堂入口

可惜的是,在宋神宗元豐八年,程顥病逝了,時年54歲。對理學觀念的傳播,就落在了他弟弟程頤的頭上。全祖望在《宋元學案》中感慨到:「大程子早卒,向微小程子,則洛學之統且中衰矣!蕺山先生嘗曰:『小程子大而未化,然發明有過於其兄者。』信哉!」全祖望認為,大程去世后,如果沒有小程的話,洛學就會中斷。而後全祖望又引用了劉宗周對小程的評語,劉認為在某些方面,小程超過了大程,而全祖望認為劉宗周的這句評語很到位。

其實從性格而言,二程差異較大,比如《宋元學案》中稱:「明道終日坐,如泥塑人,然接人渾是一團和氣,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大程喜歡每天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然而對人卻特別和藹。《宋元學案》上又稱:「明道先生與門人講論,有不合者,則曰更有商量。伊川則直曰不然。」大程在跟弟子們討論學問時,如果他聽到不同的意見,他會容忍弟子保持自己的觀念,而後他再慢慢做思想工作。但小程就不會這樣。從生活中的點滴也能看出二人之間的區別,《昨非庵日纂》一集卷十中有如下的話:「兩程夫子赴宴,有妓侑觴,伊川拂衣起,明道盡歡而罷。次日伊川慍猶未解,明道曰:『昨日座中有妓,吾心中卻無妓。今日齋中無妓,汝心中卻有妓。』伊川自謂不及。」

奇特的塑像

這個故事說,某天兄弟二人同赴宴會,席間有歌女陪酒,小程一見,調頭離席,而大程卻能高高興興地喝到散席。到了第二天,小程的氣還沒有消,大程跟他說:昨天宴席上有歌女,但我心中卻沒有,而今天書齋中沒有歌女,但你心裡卻還有。小程聞言,感慨自己趕不上哥哥。

兄弟二人在性格上的如此反差,導致二者的人緣差異也很大。《宋名臣言行錄》外集卷三中有如下記載:「二程隨侍太中知漢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門而右,從者皆隨之;伊川入門而左,獨行。至法堂上相會,伊川自謂:『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人皆親近;伊川嚴重,人不敢近也。」

林中的炮屑

二程一同進入一座寺廟時,分別選擇了左右兩道門。大程走在了右邊,身後跟著一大幫弟子和隨從,而小程從左邊走,身後一個人都沒有,這讓小程感嘆到在人緣方面,他比不上哥哥。這其中的原因正是大程對人一團和氣,而小程則整天板著臉教訓人。其實小程不僅對身邊的人如此,他連皇帝和皇太后都敢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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