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張瘌子

張瘌子

曹學林

夏天的夜晚,農村裡除了蚊子多一些外,曠野上刮來的陣陣涼風吹在人身上倒還是挺愜意的,這對久居城裡的我來說可是久違了。我一邊盡情享受著鄉村夏夜的涼爽,一邊跟母親拉著家常。

「哥哥哎,你來沙……」一個女人的呼喚從遠處傳來,聲音嘶啞,聽了叫人心裡發顫。

「這是誰在喊?」我問。

「春花。」媽說。

春花我是認識的,是前莊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得挺標緻,村裡少有的美人,可就是嫁了個又醜陋又無用的男人,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村裡人都知道,春花是被大伯子張瘌子騙來的。

張瘌子小時候並不瘌,長了一頭的烏髮,十幾歲時害瘌瘡,因家貧無錢,未有好葯醫治,落下了一頭的瘌疤,頭頂上只剩下稀稀的幾根毛。為了遮醜,張瘌子一年四季都戴帽。他對帽子很考究,什麼季節、什麼場合戴什麼帽,一點不含糊。有段時間黃軍帽流行,他硬是從本村退伍軍人手中磨來了一頂。出差在外,只要看到合適的帽子,他都買。家裡的新帽、舊帽、草帽、布帽、單帽、棉帽加起來,足可以開一個帽子店了。

俗話說,十個瘌子九個暴,張瘌子卻是例外。他雖瘌,但臉膛方方正正、漂漂亮亮,帽子一戴,頗有點男子漢儒雅風度。他讀過幾年書,肚裡有點墨水,又能說會道,二十多歲就做了生產隊會計,成為我們這一百多口人的小隊里的第二號人物(一號人物是隊長),掌握著社員記工分、分糧草等性命攸關的大權。隊里的大人、小孩只要遇見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張會計」。

做了幾年會計,張瘌子那原本窮得叮噹響的家庭漸漸發起來,先是拆掉茅草屋,蓋起新瓦房,后又添置了一套時髦的新式傢俱。同隊的一位姑娘小時候罵他「瘌瓜」罵得最厲害的,現在也不嫌他瘌而主動投懷送抱,成了「會計奶奶」了。社員家裡不管大事小事,哪怕賣個豬子,都要請他去吃,如果忙不過來,就由「會計奶奶」代替。儘管隊里也有人對張瘌子的帳目有懷疑,但每年民主理財,從未發現過問題,領導對他也很信任,懷疑反被認為是嫉妒,絲毫不能動搖他的位置。

張瘌子過得很得意。

張瘌子有個弟弟人稱「癩寶」,又矮又黑,細眼睛、塌鼻樑、厚嘴唇,二十八九歲了,還未找到老婆。張瘌子父母早亡,老子臨死前曾叫「癩寶」跪在他面前,拉著他的手囑咐他要好好照顧弟弟,幫弟弟成個家,直到他點頭答應了,老子才鬆開手閉上眼睛。他不能只顧自己快活,不問弟弟死活,那樣既對不起死去的父母,也會招致鄰里的非議。好歹總要幫弟弟討個媳婦——可誰家的姑娘願意嫁給「癩寶」呢?

這是張瘌子的一塊心病。

他拜張三、托李四,幫弟弟介紹,可女方只要一見到「癩寶」,掉頭就跑,還將媒人奚落一通。人們再也不願多事。

張瘌子想出了一著:騙。

那一年,張瘌子去幾百里以外的地方為隊里買稻種,住宿在一戶姓於的人家。這於家雖窮,但三個丫頭都長得如花似玉。想到自己那仍打光棍的「癩寶」兄弟,張瘌子打起了二丫頭的主意。他將買來的稻種灌了一袋子,碾成白花花的大米,送給二丫頭家,說是住這兒時間長了,增加不少麻煩,聊表一點心意。二丫頭父親不肯收,但經不住反覆相勸,而家中也確實缺糧,就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張瘌子還故意亮出自己的會計身份,但卻說尚未成家,私下裡多次買些小禮物塞給二丫頭,並向她介紹我們這地方如何富裕、有錢,辦了許多工廠,姑娘家可以進廠做工,像城裡人一樣,說得二丫頭心裡痒痒的,巴不得能到這地方來,一家大小待他如上賓。估計火候已到,有一天,只有他們兩人在家,他突然抱住二丫頭,二丫頭極力掙扎,可哪裡是他的對手,又不敢叫喊,無奈之下,只好流著眼淚讓他佔了身子。

「我是你的人了,你要娶我呀!」

「我娶你!你跟我回家!」

就這樣,張瘌子用集體的稻種騙回了一個女人。等到跟他回了家,女人才發現,張瘌子早已結婚,有婆娘,一切都是欺騙。她想走,可已經走不掉了,一到家,張瘌子就將她關在屋裡,當天晚上就叫弟弟與女人「圓房」,幾個被請來吃「喜酒」的漢子在外面「噼噼叭叭」地放起鞭炮來。黑燈瞎火的,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也不知他什麼模樣,第二天醒來一看,跟自己睡了一夜的男人竟是這樣醜陋不堪,哭得昏天黑地、尋死覓活。

這個女人就是春花。

本想與張瘌子結婚,卻不料成了「癩寶」的女人,春花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然而,生米已成熟飯,生性軟弱的春花也只好認命。可令春花失望的是,「癩寶」不僅人丑,那方面也很無能,更不知道疼愛老婆,每晚上床,趴在女人身上,三下兩下,喘幾口粗氣,然後就死狗一樣呼呼大睡。看著男人這模樣,想想今後的日子,春花只能以淚洗面。她想過離婚,想過回家,可自己孤身一人,遠在他鄉,人地生疏,又身無分文,走得了嗎?她心中好恨張瘌子,是他騙了她!是他害了她!是他毀了她這一生!可再想想,張瘌子畢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啊,他曾經給過她承諾啊!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露面呢?她要找他,她不能沒有他,唯有他,才是她生活下去的支柱!

一日,春花趁男人離家約張瘌子到她屋裡來。張瘌子推開虛掩的房門,猛地看到春花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心中吃了一驚。他剛要退出,春花突然從床上跳起,撲到他的懷裡,雙手緊緊箍著他的腰。張瘌子叫她快鬆開,說,我是你大伯子,你是我弟媳婦,這像什麼話?可春花就是不松,嘴裡還喃喃著:「我要你!我要你!你是我男人!」張瘌子忍無可忍,猛地打了她一個耳光,狠狠地罵道:「賤貨!」

春花驚呆了,她睜大眼睛盯著張瘌子,好像不認識似的。她想不到,這個整天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竟是這樣無情無義!她絕望了,望著那醜陋的瘌頭,她突然大笑著跑了出去……

從此,村裡多了個衣衫不整、瘋瘋癲癲的女人。有人說,女人得的是「花雀瘋」。

夜漸深,朦朧月色籠罩四野,那女人凄厲的呼喊還一聲聲傳來——

「哥哥哎,你來沙……」

「哥哥哎,你來沙……」

【作者簡介】:曹學林,江蘇省泰州姜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副研究館員職稱。在全國及地方報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逾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底層味道》《楊柳葉子青》,長篇小說《船之魅》,散文集《泥土與月光》《尋蹤與傾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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