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跳蚤(薛文法)

懷念跳蚤

散文:薛文法

曾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條普通的農村街上,走來一位普通的老漢。頭上裹著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羊肚手巾,身穿家織棉布做的黑棉襖棉褲,對襟疙瘩扣,腰裡圍著長布條,別著旱煙袋;白里的棉褲腰往上提到了奶頭下,再折一個大大的褶子,紅褲帶穗子露出二尺長,寬大的褲襠眼看掉到了腿彎處,褲腳處打著腿帶,腳穿圓口布鞋。

他正悠閑自在地唱著幾句閻逢春的蒲劇亂彈,忽然沒了聲息。只見他皺著花白的眉毛,雙眼擠成一道縫,張大嘴巴,露出缺了幾個豁的黃牙,吸溜著氣,一副難受的樣子。裸露著蚯蚓般青筋的雙手在胸前挖撓,猛地他用食指緊緊地按住棉襖前襟,嘴裡狠狠地說:「可把你給找著了!」看他那高興勁兒,似乎是摸到一塊袁大頭銀元一般。他把食指使勁在棉襖捻了一陣,小心地撩開棉襖衣襟,露出白褲腰,又把它翻成打傘一樣,這時可以看見白色褲腰上沾著一點紅,紅色里躺著一點黑。老漢粗糙而裂著黑口的中指尖輕輕地挑起那個小黑點,湊在昏花的眼前一看,只見它本來圓鼓鼓的肚皮,現在癟成了一張皮,兩條長長的後腿分外醒目,周圍是一點紅紅的血跡……

「好啊,我把你這吸血的雜種,你可知道我這點血是吃幾個麥面饃才換來的?」說完,他把拇指靠近中指,像如來佛捻起蓮花指,噌的一下,把小黑點彈了個無影無蹤……

冬日,暖暖的陽光下,街頭巷尾,或站或坐著一對對母女,這其中就有我的母親和姐姐。母親摟抱著女兒,拿著一把齒兒細密的木梳,抓起一綹女兒的頭髮,用木梳從根到梢仔細篦一遍。忽然,她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食指拇指靈巧地捏住一樣東西,然後把木梳插在自己的頭頂,騰出另一隻手,把拇指湊上去,輕輕捻起拇指和食指蛋兒,放出那個小傢伙,迅速地把兩個拇指指甲蓋兒合在一起,使勁一擠,只聽「砰」的一聲,血光四濺,小傢伙眨眼完蛋……女兒眼角淚花未乾,睫毛粘糊成一堆,骯髒的臉蛋上,衝出兩道淚痕。剛才,她們向母親哭訴著「頭髮癢死啦」,這才有了上面的一幕。母親等到把女兒的頭髮一綹綹挨著細細篦完,兩個拇指指甲蓋已是鮮紅一片,母親心疼地說:「這小禍害咂了我娃多少血呀!」又眯著眼睛看了看頭髮,說:「這頭髮上的蟣顆顆壘成了疙瘩。」其情其狀,猶如母猴給兒女撥毛捉寄生蟲,只是捉住后,母猴把寄生蟲塞進了嘴裡,當成了營養品吃了,而母親卻把它們「血濺當場」。那些年,物質生活極度匱乏,只有這兩樣東西繁殖異常旺盛,在農村可以說是它們的天下。

老漢捉的叫跳蚤,也叫虼蚤,昆蟲,身體小,深褐色或棕黃色,有口器,腳長,善跳躍。寄生在人或哺乳動物身上,吸血液。母親從女兒頭上捉的叫虱子,昆蟲,灰白色、淺黃色或灰黑色,有短毛,頭小,沒有翅膀,腹部大,卵白色,橢圓形,寄生在人或豬牛羊等動物身上,吸食血液。它們都叫寄生蟲,都是傳播鼠疫、傷感等疾病的媒介。

母親所說的「蟣顆顆」,就是虱子的卵。我第一次聽說「蟣」這個詞,是有一年,村裡正月十七在舞台上進行節目表演,名字叫《傻子上學》,說是老師教一群傻瓜認字的故事。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幾」字,領讀道:是「撇,橫折彎鉤,幾!」這幾個傻瓜跟著念:「撇,橫折彎鉤,虱蛋!」下面觀眾頓時哈哈大笑。我才知道「虱蛋」就是「虱子的卵」,雖然是另一個「蟣」字。

當時農村人大多睡土炕,揭開葦席,虼蚤亂蹦亂跳,驚慌四竄,就像是看到了花果山跳躍的小猴子一樣。如果按比例算,世界上的跳高冠軍我看非虼蚤莫屬。它一蹦要跳出自己身高几十倍的距離,而我們人類,也只有二三倍而已。記得電視劇《西遊記》剛剛播放時,村裡一個人告訴我們小孩,拍攝孫悟空上天的鏡頭時,就是捉一隻虼蚤,用放大鏡罩住它,讓它往高處蹦,然後鏡頭對準放大鏡拍就可以了。他還說拍電影《南征北戰》,戴著鋼盔的敵人攻山頭的鏡頭,使用許多染黑的火柴頭插在土堆上拍的。我們一直信了好幾年,最後才知道受騙了。

虼蚤相對於虱子來說,要難捉得多,虱子雖然跑得快,但只要用指頭蛋兒按住它,它就束手就擒了。而虼蚤,反應敏捷,還沒等你指頭按下,它就擦著你的手指邊兒跳走了。我常把指頭蛋兒抹點唾沫,然後再去捉,虼蚤一蹦,只要挨到指頭,就被粘到了指尖。

虼蚤虱子簡直是無處不有,無孔不入。炕上床上,是它們襲擊敵人的好戰場;濃密的頭髮里,是它們埋伏的青紗帳;襖褲的邊縫旮旯里,是它們宿營的根據地。我記得就連襪子筒上,翻開就能見到三兩散步的虱子和一大堆繁衍的子孫後代。虼蚤善於跳躍,而虱子擅長偽裝。它在頭髮里是灰黑色,在皮膚上又是灰白色,慣於混淆視線,狡猾刁鑽。虼蚤虱子不像蚊子,咬了人在皮膚上留下一個紅包,奇癢難忍。它們像「不鳴的叫驢踢死人」,不言失語把事干。咬人時無聲無息,吸血時不疼不癢。我親眼看見父親被虼蚤咬了癢得難受,索性脫了衣服,赤身靠在院門口的那棵桐樹上,脊背和粗糙的樹皮來回摩擦,臉上露出一副愜意舒服的樣子……

我常想為何當時虼蚤虱子如此猖獗,原因有二:第一大概是人們的衛生習慣造成的。農村人一年下來,夏天還能洗幾次澡,到冬天估計連一次也不洗。就是洗頭洗腳也是有數的。渾身結了一等層烏黑厚厚的垢甲,摸上去糙糙麻麻,還開玩笑說給自己又添了一件衣服。穿的棉襖棉褲,不能用水洗,如果洗了,裡面絮的棉花就會成為一疙瘩一疙瘩的,失去了保暖的作用。只有拆洗了,重新絮棉縫納才可以,麻煩得很。所以有的棉衣一年才拆洗一次,甚至時間更長。這樣,給虼蚤虱子就人們提供了生存的溫床。

第二是大環境造成的。原始的耕作方式和家禽家畜的散放飼養,滋生了大量的寄生蟲。初中時學校宿舍的大通鋪,也稱為「實疙瘩炕」,從縣城來的學生,臉色白白凈凈,渾身乾乾淨淨,可是在宿舍睡上一星期,照樣是虼蚤衣中跳,虱子遍身走。姐姐因為綁著辮子的頭髮太長,難以清理消滅虼蚤虱子,母親索性給她剪了個假小子的短頭髮,看起來幹練利落,可是當頭髮又長長了,就又招來虼蚤虱子們繼續佔山為王,為害一方。我小時候家境貧寒,穿的衣服常是哥哥姐姐打下馬的或是別人給的。一次,母親給我拿來鄰居送的一件花棉襖,讓我穿在裡面,外面再穿上男孩外套。這件花棉襖剛拆洗過,裡外聞起來有股女孩的體香,雖然老大不願意,但迫於母親的施壓只得穿上,可是沒過多久,照樣是蚤虱開會,蟲丁興旺。

當時有個「滅四害」 運動,虼蚤虱子都在消滅之列。人們想盡各種辦法,進行滅蚤滅虱。

對於跳蚤,晚上睡覺前,拿瓶「敵敵畏」,俗稱「虼蚤藥水」,用木棍蘸了,均勻地灑在葦席下,褥子床單上,屋裡立刻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農藥味兒。這樣,晚上才能睡個安穩覺。但是過不了兩天,虼蚤又繼續我行我素了。我估計虼蚤王國也有首領,等人們準備下藥時,負責探聽消息的小蚤急忙來報:「大王,大事不好了!」首領不慌不忙地說:「何事驚慌?」小蚤道:「人類廣灑毒藥,要對我蚤國進行滅種行動!」首領哼了一聲:「傳令,全體蚤民立刻轉移到防空洞!」等兩天後藥味散盡,它們就又傾巢出動。對於虱子,人們或是用開水煮燙衣物,或是在陽光下暴晒。小學時,我們的班主任把他的被子曬到院子里,只見被子上十幾個虱子在光天化日下狼狽逃竄。我們班的女生全體行動,靈活的手指與虱子賽跑,好似蒼鷹盤旋飛舞,突然從天而降;又似壁虎靜觀其變,伺機而動。在銀鈴般的尖叫聲里,虱子悉數全殲,大獲全勝。

多少個不眠之夜,母親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等兒女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裡,她拿起我們的襖褲,吃力地找尋找明目張胆或是躲進夾縫陰暗角落的虱子,不是傳來「嘣嘣」的擠虱子聲。它們的子孫們——蟣子,在襖褲的針角棱邊迅速繁衍生息,像一串串豐收的葡萄。母親把褲襖湊近燈火,把針腳棱對著火飛快地一燎,只聽得「噼里啪啦」一陣響,虱子的後代頃刻間灰飛煙滅。我覺得這種辦法非常解恨,私下裡也干過,不過因為靠火太近,差點讓棉褲與蟣子同歸於盡,已經燎黃了一塊。要知道假如棉褲著了火,母親還不知又要費多大勁才能做出來呢。

時間在推移,社會在發展。城鄉一體化,新農村建設,農民家家安裝太陽能、熱水器,衛生間里錚亮耀眼,設施齊全。人們日常的洗漱洗澡,用的是與國際接軌的名牌洗髮液沐浴露,香氣撲鼻,嗅之迷醉。五彩繽紛的時裝湧進千家萬戶,人們不再是藍黑一片,冬夏一身。不知何時,虼蚤虱子竟然不見了蹤影,從人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了……我想虼蚤虱子一定是被人們頻繁的換衣洗澡,弄得無處藏身,失去了生存的環境。再者,當它們聞到那些五花八門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品的香氣時,就像是李闖王的農民部隊一進入北京城,就被統治者那富麗堂皇的建築與奢華糜爛的生活俘虜了,立刻貪圖享受,喪失了進取之心。不久便不堪一擊,潰不成軍,接著就全軍覆沒。

這是生活提高的標誌,這是社會進化的勝利。曾經拜讀過賈平凹先生的《懷念狼》,他在結尾處說,狼的生存環境被人擠地得方寸不留,狼已變成汽車報復傷害人類,怪不得現在交通事故越來越多。這種說法難免有點牽強,但足以說明人類與動物之間應和諧相處。那麼虼蚤虱子都到哪裡去了?按我的推斷,它們已轉移到牛羊豬狗貓的身上去了,也可以說是潛伏到它們密密的叢莽般的毛髮里了,由公開轉入地下。你不見現在的寵物隔三差五要洗澡消毒,還不允許小孩隨便亂摸,以免引蚤上身。

我在課堂上給學生講《我的弟弟小蘿蔔頭》,課文里有「牢房裡陰暗潮濕,虱子跳蚤多如牛毛」的內容。我問學生見過跳蚤虱子嗎?全班四十幾個人,無一見過,無一知曉。有時,我腦海里會產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捉一兩隻跳蚤虱子讓學生親自觀察,或者讓學生嘗一嘗被蚤虱咬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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