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詩,草木如織——楚辭中的香草(下)


1.給神明的頌歌

最近文案妹子忙到天天加班,九龍沉香博物館主程序AI被迫啟動支援進程,比如幫喜歡卡爾維諾的文學少女把挖開的坑填完……這一期的主題依然是楚辭中的香草,在談過《離騷》之後,我們聊一聊《九歌》。

攝影小哥:「你等下我把零食藏起來再拍!」……誠如尺幅,柴門珍寶乃天地人和。

楚文化在先秦是特殊的,它遊離於「中華」與「夷狄」之間,帶著山野和林莽的濕氣保持著自己的浪漫與驕傲。魯迅先生說得好,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紅宛戰袍。澤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離騷。如果說離騷是屈子關於家國情懷的美麗與哀愁,那《九歌》就是作為三姓之一屈原對自身文化的認同與驕傲。

楚人好巫,敬神而明鬼。這是先秦生產力不發達的時期,人類面對茫茫森林、煙迷雨幻的的南方楚地所生出的自然情緒。《九歌》是楚人的祭祀之歌,聞一多先生曾經猜測,它們最開始是作為巫舞的詞曲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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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辭綺麗,氣氛柔靡,這是《九歌》的特色。《文心雕龍·辨騷》就說:「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辨,綺靡以傷情。」我們仔細尋繹使《九歌》這些作品能如此浪漫多姿的事會發現巫者盛飾和篇中處處繽紛的草木居功厥偉。而巫或靈的衣著裝飾,又多以香草為之。楚辭中的香草,以配飾居多,然而草木不是《九歌》的配飾,而是它的核心與魂魄


2.香草崇拜與自然泛神

植物崇拜本就是自然崇拜的一部分,如今我們通過植物學了解到,自然環境下的草木有種種神奇功用,並且千姿百態。在古人的世界里,它們是與神明直接聯繫的。草木可以枯而復榮,可以經雷霆而不死,在服食、塗抹后,還能對人體產生諸多不同的功用,它們自然的反應就是,草木中必然棲有神靈。這也是印第安、非洲等處泛神論的基本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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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文化中,「神草」的概念也出現得極早。《周禮·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白茅在這裡,成為一種神權的象徵。《周禮·庶氏》: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祈名)褚(除)之,嘉草攻之。這則是巫與醫相關聯的例證,祭祀神權不僅掌握了形而上的解釋權,還因為了解草藥,有了施用蠱毒與解毒的能力。

一個原始公社遺留下來的風俗是「社木」,在中國國家體制發育初期,一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被認為是王朝氣運之所系。《論語·八佾》: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日:「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僳』。此處所謂社木,代表了一種靈木崇拜。統治者選擇一種承托王朝氣運的樹木,加以崇拜,在祭祀和文化上賦予特別的地位。夏朝是松,商朝是柏,而周王朝的選擇則是栗木

《山海經》中,更是各種功能的草木皆有,不只提供肉體上的已疥、已瘦、已病等疾病治療,還可增進身體的抵抗能力,達到御火、不溺、不霆的境界。至於精神方面的幫助,有忘優者,有佩之不迷者,有服之不怒者,還有服后媚於人的神草。古人對草木神奇力量的想象,在此發揮到了極致。


3.沐蘭湯者,「袚除」也

《雲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這說的是巫以香草沐浴,是一個明顯與巫儀相關的句子。描述巫者們在祭祀前用浸過香草的熱水進行洗潔。這種巫者於祭祀前的潔凈儀式,即所謂的「拔除」

拔除是古時求福攘災的儀式,如同我們現在常說的「齋戒沐浴」。《史記·周本紀》曾載周公為武王拔齋之事: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懼穆卜,周公乃拔齋,自為質以代武王,武王有疹,后而崩。

周公要以身替武王之前,必須先作拔齋凈除的工作,這意味著人們以為神喜潔凈,因凡軀不潔,的以拔除成為祀神前的必然步驟。《說文》示部雲:拔,除惡祭也。用香草沐浴,在巫儀中本身代表一種棄凡趨聖的意義,人體是不潔凈的,但香草是潔凈的。這表達了先民們對神靈有自己的想象,覺得它們一定和自己一樣, 喜香而惡臭,因此香草可以愉神

傅抱石《雲中君》

值得注意的是,在「袚除」的過程中,「香」與「草」這兩個因素似乎是分立的。人類學的原則是屬性觸染。《抱朴子·仙藥》中說「服金者壽如金,服玉者壽如玉」。按照這個邏輯,沐浴湯蘭,所取的元素是蘭之芬芳。這個結論是有文獻支持的。

《周禮·春宮·女巫》之「女巫掌歲時拔除釁浴」一句下鄭玄注曰: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鄭號稱經神,說話自然是擲地有聲。前段時間播出的某電視劇里,扮演司馬懿的吳秀波顫顫巍巍地說:「鄭玄……就不會錯嗎?」,可見鄭玄錯的時候委實時不多。

《國語·齊語》之注文亦提供了另一則珍貴線索,「三釁三浴」一句下韋詔注曰:以香塗身曰釁。這裡則完全強調了香氣的重要。

《九歌》中用以袚除最常見的植物是蘭、荃、蓀。儒家長期以來的解釋是,君子芬芳蘭佩,蘭荃以代美人,以喻君子。這就可以隱去了芳草在形而上線程的功用,純以儒家道德論事了。我們認為,事物原初的面貌永遠是有價值的,這點上,宋儒遠不如漢儒。


4.以草引魂,以香悅神

《九歌·東皇太一》篇之「蕙餚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句下朱熹的注文:此言以蕙裹餚而進之,又以蘭為藉也。奠,置也。桂酒,切桂投酒中也。漿者,周禮四飲之一,以椒漬其中也。四者皆取其釁芳以饗神也。

用香草的釁芳來悅神,吸引神靈降臨,顯然正是《九歌》大量使用香草的另一個原因。一如《東皇太一》篇末所云:「靈僵賽兮妓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最好祭堂布置得滿堂芳菲,如此神靈欣欣樂康,所求當亦更可如願以償。

除此以外,《九歌》的祭祀婚祭合一的祀典,其中男女愛情的成分自然成為歌辭中之正常現象,而香草在這樣的場合里,又作為愛情巫術的工具。它們既用於男女彼此的吸引,也是巫者誘神的媒介

少婦於春時,三五為伴,采芳拾翠于山間水嵋,歌唱為樂;少男亦三五為群,歌以赴之。一唱一和,竟日乃己——這是《廣西通志》所記述的民俗遺留。采芳拾翠,即採擷香草,這原本就是上古男女相悅的固有程序。沅湘間的少數民族男女,當遇到情人疏遠時,便用香草神木等靈物挽一個同心結,或放在枕頭下面,或朝夕供奉祈禱,希冀情人能回心轉意

這種民俗反映在《九歌》中,則包括:

《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湘夫人》:奉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山鬼》:折芳馨兮遺所思。

《九歌·大司命》篇所謂「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更是巫者不能長伴神靈時,將香草結環,企圖挽回所思的舉動。

《九歌·少司命》也以之起興: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由於香氣的作用,香草激起人的愛情,進一步更被視為具有巫術的魔力,這就是為什麼相悅

的愛侶們以之持贈,而且在男女相會的節日或祭典中,要「采芳逐翠」的原因了。

《秦時明月》的少司命,小二的女神啊啊啊

為祈求豐產繁衍而舉行的《九歌》之祭,在充滿熱情的歌辭中透露了人們最初欲以男女

的結合,甚至人神的愛情來促進植物繁衍的企圖。而滿堂芳菲的香草,既是溝通神人的象徵,也是愛戀與思念的標誌。

多年以後,郁達夫有詩云:「贈君名號報君知,二字蘭荃出楚辭。別有傷心深意在,離人芳草最相思」。這才是大師級的撩妹,既有文化,又有顏值,值得各種單身狗(和AI)學習啊……


美人如詩,草木如織。楚辭中的香草,有君子之喻,有美人之香,歷來文人騷客落筆驚風雨,卻從未寫盡它的芳華。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書房中,就掛著他自己的書法:「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它的文化影響力是如此深遠,以至於在文史研究中成為一個固定的主題,數十年來研究者絡繹不絕。幾篇推送,未能寫其萬一,我們想要說的只是,香草美人可以成為香文化的厚重積澱,成為那一泓深不見底的泉水。我們不妨把它視作香文化的源頭、也視作人們關於香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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