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豈獨息夫人

■■紅樓夢至120回，講寶玉出家，襲人出嫁，甄士隱會賈雨村，兩番人變一番人，大結局。很多紅迷不滿意后四十回，認為是高鄂續書，狗尾續貂，實際上是沒有真正讀懂曹雪芹。

■■晚清以來，確有幾位膽大的，乾脆自己續寫后四十回，劉心武老師就是其中最現代的一位。在我看來，續紅樓，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前八十回以及后四十回都是有許多歷史秘碼的。縱看所有續書，不僅算不上狗尾續貂，簡直牛頭不對馬嘴。就第120回，我們來看看，其中透露了多少信息，先看襲人出嫁一段：

■■寶玉出家，賈政回府，商量家計，決定讓襲人嫁人。王夫人便找寶釵，請薛姨媽細細的告訴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難鳴。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於是襲人含悲叩辭眾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花家，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數把蔣家的聘禮送給他看，又把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的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原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

■■那姑爺又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亦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函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函，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函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

■■作者寫書至此，用紅樓夢一書少見的評書之法，直接寫了一段議論，引出了一個極為驚世駭俗的歷史故事： 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傷心豈獨息夫人」。如果就小說故事，襲人出嫁一番心理描寫很是貼切，也符合襲人身份。可是經作者這麼一講，聯繫媳媯的歷史故事，又是另一番見地了。先來說息夫人的故事：

■■息夫人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一位絕色美女，因為她的美貌，引發三個國家的爭鬥，最終導致一亡國一亡君。息媯原是陳國的公主，傳說美比桃花。她出生在深秋時節，卻滿園桃花盛開，引來了百鳥朝鳳。她額上有桃花胎記，仿如桃花女神轉世，故也叫她桃花夫人。

■■陳國一位智者預言，這位桃花美人的到來將引發戰爭，生靈塗炭，非家國之福。因此，她雖貴為一國公主，卻要從小就被迫遠離王宮，與乳娘相伴長大。公元前684年，她嫁給了息侯，故被稱為息夫人。

■■在她出嫁時，途經蔡國。蔡哀侯同娶陳國媯氏為後，兩位陳國宣公媯氏的女兒生得都十分漂亮，一個是沉魚落雁，一個是閉月羞花，是當時婦孺皆知的大美人。嫁與蔡國的叫蔡媯，嫁給息國的稱息媯。蔡國和息國兩國既是近鄰，現在又成了連襟，於是，息媯決定順道看望一下早已出嫁蔡國的姐姐。誰知，蔡哀侯見到自己的小姨子如此的美貌，心生歪念，非禮了息媯。《左傳》只用「止而見之，弗賓」六字形容蔡哀侯的輕薄和無禮。

■■來到陳國，新婚之夜，在息侯身邊，息媯卻放聲大哭，講出了蔡侯的妄行。息侯看著美女，怒火中燒。但卻因陳國力小，不敢和蔡國正面衝突，便心生一計，請求楚國與息國合兵攻打蔡國。此計正合野心勃勃、圖謀北上的楚文王，自然樂得順水推舟，藉機在諸侯中立威。於是依計而行，大敗蔡軍，活捉了蔡哀侯。

■■蔡侯自然對息侯恨之入骨，便也想出一「借刀殺人」之計，在楚文王宴請群臣為自己餞行之時，對楚文王說息國夫人是絕色美人，天下無雙，楚文王怦然心動。公元前680年，楚文王以盟友的身份領兵來到了息國，宴會中，楚文王立要息媯作陪。雖然與禮不合，但楚是大國，楚文王又有恩於己，息侯無法，便忍辱叫息媯出來獻酒。楚王一見，魂飛魄散，不能自已。突然厲色，當場將息侯拿下，奪人所愛，強納息媯為楚國王后。

■■息媯悲泣不止，楚文王憐香惜玉，好言撫慰，答應不殺息侯，安排做了楚國都城的一個守門小吏。「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息媯負亡國夫人名，在楚王宮中三年，不發一言。儘管如此，楚文王卻始終憐香惜玉，直到後來息媯為楚文王生下兩個兒子，楚文王方問夫人何仍無一言，息夫人垂淚答道：「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身為婦人而事二夫，不能守節而死，又有何面目與人言語。

■■楚文王認為息媯苦情，是當初蔡哀侯所起。為討好息媯，他便又一次舉兵伐蔡，攻佔了蔡都，再次扣留蔡哀侯，直至蔡哀侯被軟禁九年後死去，為息媯出了一口惡氣。

■■即便如此，息媯心中之痛，並無減少，也沒有改變她對陳侯夫君的一往情深。一日，息媯借楚文王外出打獵的機會，悄悄地跑到了城門息侯見面。多年不見，恍如隔世，淚涕交流，難以自持，這對曾經是生死夫妻，竟然雙雙撞死在城牆之下。

■■楚文王回來后，知道了這件事，竟以諸侯之禮將二人合葬在漢陽城外的桃花山上。後人因稱息媯為桃花夫人，故在漢陽建了一座桃花夫人廟，以示紀念。因此便有了清初詩人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詩:「楚宮慵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關於息媯軼事，《左傳》《史記》等史書中都有記載，也引發了不少詩人大家感慨悲歌，諸如宋之問、王維、杜牧、劉長卿、鄧漢儀、洪亮吉、納蘭容若等，都曾為這位桃花夫人呤詩作賦詩，慨嘆其紅顏薄命。

■■「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息亡身入楚王家，回看春風一面花；感舊不言常掩淚，只應翻恨有榮華。」這是杜牧途經漢陽時，在桃花山上「桃花夫人廟」憑弔時題寫的一首詩。

■■清代著名文人納蘭容若為緬懷這位桃花夫人，寫了一首《採桑子》：「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劉長卿作《過桃花夫人廟》：寂寞應千歲，桃花想一枝。路人看古木，江月向空祠。雲雨飛何處，山川是舊時。獨憐春草色，猶似憶佳期。王維作《息夫人》: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講過息夫人，再回頭講襲人。千古艱難惟一死。從加評看，曹雪芹對襲人的做法並不贊同，議論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在我看來，作者不是苛求襲人，而是苛求那些孽子孤臣，苛求賈雨村，苛求薛蟠。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黛玉晴雯以死求申，寶釵襲人以屈求全，道德有高下。

■■其中得失，在第120回講過襲人後，從甄士隱與賈雨村相遇的對話可知：

■■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遞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老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

■■至此，從襲人到賈雨村，人物天壤之別，看似毫無關係，其實這是曹雪芹的障眼法。襲人是不同角度的賈雨村，賈雨村是不同角度的薛寶釵。再看甄士隱與賈雨村相遇的對話，甄士隱仙風道骨，賈雨村落泊飄零，褒貶自在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