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爐香灰:沉香

龍薇當然是知道,此刻應該已經到家的Marry是多麼希望自己能打一通電話過去,哪怕只是簡單的問候。

天氣雖已是初春,凜冽得卻總有些不近人情。已是年關,Marry昨天預定好的今下午回去的車票,所以龍薇一早起來,就親自為Marry準備早飯。雖然早已習慣這樣,可吃來吃去,也總共不過那幾樣,與龍薇來說倒是不在於吃,更多的只是他自己更享受那種過程,像是曾經Marry誇他是個好男人時候他輕描淡寫地說的那樣,「只是習慣而已,對任何人都會做到這樣。」或許在旁人眼裡,龍薇真的會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懂得料理家務,懂得照顧體貼人,倘若願意,又會有不錯的生活條件。可有些人天生註定便是那樣,某些東西愈是優越,愈是顯得怪癖,彷彿本並不是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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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往常一樣,Marry還是很感激地擁抱了下龍薇說了句「謝謝」,龍薇也還是和往常一樣什麼也沒有說,似乎這些都是理所應當,或許更多的有些東西只是習慣。

吃罷早飯,Marry簡單地收拾下行李,便向劉媽告別。天氣,糟糕得冷酸刻薄。

因為是年底,又走的較為遲些,車站候車的人比龍薇想象的要少了很多。從黃浦老街出來,Marry就一直抱怨上海這兒的天氣,生活了幾年,硬是一年一年抱怨過來。上海的天氣也難怪,似乎經濟發展並沒有帶來人情的回溫,不止是情味淡了,連天氣也是,熱的時候,密不透氣,冷的時候歇斯底里,總沒有一個周旋的空間,似乎要將一些人都禁錮在這鋼鐵骨架的罅縫內。龍薇看了看一旁只打寒顫的Marry,跺了幾腳碎步,又搓了搓手,便把呢子大衣脫下來給Marry披上,身上只剩下一件看上去很舊式的高領毛衣。Marry扭頭看了砍龍薇一眼,心裡自然知道那是林艾以前親手織給給龍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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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薇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像發了瘋似的——「你知道嗎,這件衣服是林艾親手織給我的。」

呢子大衣雖說裹住了Marry那單薄的身體,雖然感覺到短暫的暖和,心裡卻是更加的冰冷,像是身體被撕裂了口,鼓鼓的風蜂擁躲進溫暖深處。最冷不過人心。

Marry笑著緊了緊大衣的領口,看著身邊的這個在風裡有些峻削的男人,心裡竟然莫名地開始心疼。

「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你可以帶我回家,那該多好?」

Marry經常開玩笑地這樣和龍薇說起,龍薇每次也都是淡淡應和著,「或許會,可惜我並不是個男人。」每當這時,龍薇的語氣總會流露出比平時慢很多的節奏,似乎極其認真的樣子。Marry看得懂龍薇的那絲坦然下所掩飾的苦笑,可是卻永遠看不懂他這樣的男人,即使真的看懂了,誰又能說說我真的懂了的呢?人性向來是善變的。「想到將來和你結婚的那個女人,一定會很幸福。」這時候的Marry,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有些期盼地說道。

終於將Marry送上車,互相之間並沒有道別的話,恍若從那一刻開始,彼此便是陌生的行人,沒有視線的交集,沒有所有的際遇,空氣像凌厲的刀子,生生隔斷之前的熟悉。有些東西,真的只是那樣,擦肩便算是來過了,剩下的只是余留在空氣中似有似無的味道。Marry也沒有再說什麼,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做了下來,看著龍薇對著自己遠去的身影,輕微地嘆了口氣。

天氣驟然更加地冷了些,龍薇想起昨晚的預報,便加快了步伐,在車站的轉角處走進一家花店。店鋪里鮮有顧客,能來的或許都是閑著心情來這蹭著火爐暖和身體的,這種天氣,誰又真的會有心情賞花弄葉的。

「怎麼?人走了?」看到只穿毛衣進來的龍薇,正在禮節性地招呼客人的林艾一邊趕緊將龍薇拉到火爐前坐下,然後回頭又對著那些客人說了些什麼,便向後堂走去。

「嗯,方才坐車是回去了。」龍薇沖著林艾的背影笑了笑回應著,「天真冷,好久沒這麼冷過。」

待林艾從後堂出來,手裡豁然多了一件衣物,林艾遞到龍薇手中,小聲責怪著,「怎麼送了回人,連衣服都沒了。」說完又瞥見龍薇那毛衣領口處有一處冒了線,又是多了一句,「都多少年的衣服了,還穿,都要壞掉的了。」說完,禁不住一連串的憐惜看向龍薇。

「沒什麼,當年的質量比現在要好多了,現在買都買不到的,穿的久了也習慣了,沒事的,還是很暖和。」龍薇笑著將林艾拿來的外套披在了身上,可還是禁不住這樣冷的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要不,搬出來住?」林艾將一杯熱茶放在龍薇手中,「住在Marry那裡總歸也不是個辦法,況且又不是照料自己的生活,又有諸多不便的——」林艾停了停,又回頭向店裡的夥計交代了些什麼,便自顧在龍薇身邊坐了下來。見爐子里的火不再那麼旺,林艾又往爐子里添了些炭木,「即便是你一人,不懼什麼的,倒是人家終究是和你男女有別,那樣子算個什麼,你應不作想,又怎防得了旁人不胡亂猜測的?」林艾說完這些便是不再作聲。

時間像是忽然被什麼釘住了,流淌在牆上那碩大的掛鐘里,成了「當—當—」的嘶啞聲。此刻,不知什麼時候店裡也早已沒了客人,連路上的行人都難得見到幾個。風似乎也大了起來,連門也禁不住地在那裡「吱呀——吱呀」地低聲抱怨著。林艾和龍薇誰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在時間的逆流里,隱匿在這蒼老灰白的顏色里。面前的爐火像是有兩顆跳動的東西在掙扎,噼里啪啦地一閃一閃,高跳起伏,是要逃脫這牽扯。

「下雪了——」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林艾回頭向外看了看,外面竟然果真飄起了細碎的雪點,一點一點,滴在瓦棱上,房檐上,滴在最深藏的人心裡。龍薇抿了抿嘴,臉上露出少有的喜悅,「呵,終於還是下了呢!」說完,不禁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看起雪來。林艾知道,龍薇該是喜歡這種天氣的,卻並不只是為了這景。見到龍薇站在門邊,怕他又受了風寒,林艾連忙起身將門邊的傘撐開遞到他手中,「別不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和你說的話自己好好考慮下,可以的話,房子都找好了的。」

龍薇看了近前的這個女人一眼,又向外張望了一眼便輕輕合上了傘,似乎想說什麼,也終於是出口時成了——「沒什麼,我會想著的。」龍薇整了整衣服,「我也出去了,一會還要去初一那看看。」然後沖著林艾笑了笑,徑直走了出去。

「龍薇,你——」林艾還想說什麼,卻終於又是堙沒在一片靜寂中,有些事或許不說還會好些。

雪當真是越來越大,從一開始的一滴兩滴,一片兩片,到後來的一塊兩塊,一年兩年,一百年,一輩子…街上靜的出奇,像是人人都懼怕這寒冷而躲在暖和的襁褓里,做一個乖巧的孩子。「我應該算不上是一個好孩子,也許。」龍薇走在路上像是自言自語著,卻又像是對誰在無聲訴說,回應他的除了風聲,還只有風聲。

「只看到開頭,卻也知道結果,這到底應該是符合他的性格。」林艾在後來的回憶中如是說。

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只有林艾的神情,僵硬在龍薇身後那團下落的空氣里,被凌亂的風雪糾結,被撕扯摔得粉碎,像是被弄花了妝的美人,「嗚-嗚」的是壓抑生命的久違的問候。

時間總是比人想象得要走的快的很多,至少龍薇沒有想到,當年還義氣渾重的如花美眷,如今也竟然長得開始讓旁人牽腸掛肚開始在旁人心裡變得沉重起來,當年的話當年的人,如今也終於是再也不能提起。或許真的是應了一句,物是人非。

「至少,我還是愛自己的。」龍薇一直以這句話而寥以慰藉,似乎換做其他人誰都比不得。

風雪說停也就真的停了,待龍薇回至家中,儼然已是半夜。原本是想再去林艾那裡看看,但看看時間,應該已是歇業,也就叫了車直接回了公寓。

「先生,是您回來了嗎」從院子傳來一聲焦急的詢問聲,開門的是一老婦人。這位婦人,龍薇是不知道名字的,只知道姓劉氏,龍薇也從來是沒有詢問過,自從三年前他搬進在這裡,那時候她已經在這裡,或許是Marry家早些年雇傭的,也或許是旁的什麼人,龍薇只是和Marry一樣稱呼她為「劉媽」。即使來說,像是這家裡的傭人,但劉媽這人卻是極好。最初Marry向劉媽介紹龍薇時,也只是交代了句「這位蘇先生以後也是住這裡的,你只管稱呼他為'先生'就好——」旁的也沒了,那時的Marry雖然還是一副大小姐的態勢,卻分外懂事了許多,「多個人需要你照顧,倒是煩勞劉媽您了。」劉媽對於這位「不速之客」倒也是十分客氣,「先生好,我是這裡的傭人,您就和小姐一樣喊我『劉媽』就可。以後您若是有什麼事,直接吩咐就是。」那時候的龍薇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裡長久待下去,更沒想過的是在這裡一住便是三年,期間雖也有搬出去的念頭,但最終因為諸如那類這般的理由,還是又回來住。這裡,竟然成了一個「家」。

於這裡來說,龍薇自然算作是外鄉人。三年前龍薇初來上海時,在隨朋友去參加的一次聚會上經朋友介紹才認識Marry,當時或許是因為兩人相談甚歡,同是新時代青年,在上海這座霓虹斑斕人心略顯浮華的都市之中,人情淡薄已不是一日兩日風景,若是能夠遇上一個有共同的興趣愛好能夠談得來的,這種關係往往顯得彌足珍貴——即便是逢場作戲——所以,兩人雖說是為初見,卻總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對於Marry朋友沒有過多介紹,只知道是家境不錯,雖年紀輕輕卻已有自己事業,又因其父親的關係,算得上是「官家小姐」。後來又在Marry的幫助下,使得龍薇在一雜誌社謀了份校稿的工作,雖說薪資不高,但總歸是讓龍薇在這個城市有了一塊棲息之地。

公寓的位置是在黃埔老街,當時算是個小地方,大都住的是當地原著居民,老的街,老的面孔,老的人……這些都是龍薇喜歡的味道,或許正是龍薇曾說過的「在那些舊的東西里的滲透靈魂的觸覺」。

「上海黃浦老街50號——」

劉媽接過龍薇手中的傘,一邊用手拂去龍薇身上的雪,禁不住責怪道,「不是拿的有傘么,怎會成這般模樣?」

「沒什麼的,也都習慣的。」龍威笑著對劉媽說,說完便徑直進了屋去。

「回來了——」。正要上樓的龍薇似乎並沒有覺察到還會有其他的人在這裡,回頭一看,原來是正坐客廳里的林艾。龍薇詫異地望了身後的劉媽一眼,劉媽這時也似乎才想起什麼,「對了,先生,林小姐是晚些時候過來的,說是找你的,那時你還沒回——」這時候林艾接過來說,「只是來的時候你還沒回,我就同劉媽說下午見過你,應該快回了,我也就在這等你。」龍薇看了林艾一眼,轉身下了樓,便在林艾的對面坐了下來。不一會,劉媽便拿著一件外套出來給龍薇披上,又沏好了一壺茶,然後覺得不大適合再出現,就先別了來客出去忙了。

外面的雪似乎又開始下了,只聽得到「簌簌」的奚落聲在空氣里。客廳里的暖意並沒有驅散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連爐子里的火都在不停地顫抖。此刻在客廳里坐著的兩個人似乎都在等待,等一個開始,或是等一個結束。

「你,去了初一那裡?」林艾打破了沉默低聲地問道。

林艾所說的「初一」,原本應是龍薇的老闆來著,也就是以前龍薇口中一直所說的「將來她會是我的老闆」中的「她」所指。兩人本是同學關係,畢業后卻因龍薇去了外地,而初一則是留在故鄉小城,如此距離才變得生疏起來,關係卻仍是極好的。後來又從龍薇口中使得林艾才得知,那是多年前的一個約定。林艾之所以能夠記住這些,或許是因為龍薇曾用一句話來形容過初一,靜默的一朵往生花。

說罷林艾沒有去看龍薇,只顧去玩弄手中的杯蓋,放佛那是極其好玩的東西,也似是要掩飾什麼東西。「恩,去和她說了一些話——」

龍薇喝了口茶,語氣凝重地笑著對林艾說,卻也並沒有去看她。

「你——」似乎早已料到了回答,卻還是明顯有些意外,「她,已經訂婚了——」,林艾看著目光移向一邊的龍薇緩緩地說道,「況且,她的婚期——」

「夠了!」

外面世界的風雪似乎驟然變得凜冽起來,此刻不知是誰將客廳的門突然推開,風聲凌亂的氣息蜂擁進客廳里,互相撕扯,互相嘲諷,互相慰藉。連爐子里的火都幾乎要被熄滅。林艾的手也似乎僵硬在龍薇的那句話中而忘記了正旋轉著的杯蓋。

「嘩嘩——哐啷」

旋轉的杯蓋沉重地摔在了地上,發出怒吼般的哭聲,那碎片在林艾的腳下像是開滿了一地的春花,一片,兩片,一簇,兩簇,一季,一世,生生世世……

聽到響動的劉媽連忙從後堂走了出來,一眼便望見了那散亂一地的碎渣,自當是龍薇不小心打碎的,於是便沒有作聲地去收拾滿地的杯渣。林艾伸出手去剛要想說些什麼,可看了看依舊是低著頭的龍薇,伸出的手便又停在空中,想說的話也噎在喉嚨,好不難受。清掃完后,見沒有人說話,劉媽又轉身去將門關上,折身回來時候,眼見爐子里的炭不多,便又稍加了些。

「劉媽你先下去,這裡沒有什麼事——」龍薇站起來將脫下來的大衣遞給劉媽,又接過她手中的火鉗接著說道,「晚會估計小姐會有電話過來,要是問起我,就說我不在。」於是,劉媽應諾著就出去了。

外面的風聲經過肆虐之後,終於開始安靜下來,躲進看不清的角落裡欣賞這夜。添完炭火后,龍薇唏噓著天氣又重新坐了下來,倒了杯茶放在林艾面前,「這裡的天氣,要冷的多。」不知這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一句,稍減了此刻尷尬深沉的氣氛。

「我——」林艾抬起頭焦急著要說些什麼,可又真的不知該怎麼去說。

「沒什麼。」龍微看著林艾笑著說,「或許是不該去,畢竟——」說到這時,龍薇站起來靜靜地走到窗子跟前,外面的世界早已漆黑一片,惟有映著燈光的地方露出一塊看得讓人眩暈的雪白。龍薇深深地嘆了口氣,「只是將當年的東西,還了給她——」

龍薇並不想讓自己此刻的神情暴露在林艾面前,或許窗外的夜色能夠帶來一絲巧妙的偽裝,縱然這種偽裝在林艾面前顯得有些幼稚。濃烈的夜色透過窗戶重重地打在龍薇的身上,成了龍薇身後那躺在地上映著燈光的稍顯落寞的黑斑。林艾看著龍薇的背影,突然覺得眼中的這個男人變得神秘起來,神秘地開在靜默的深夜,神秘地消失……想到這裡,情難自已林艾又覺得無限傷感起來,卻不知要說些什麼,只得獃獃地看著龍薇那消瘦的身影。一時間,客廳里又重新恢復到最初的那種冷清,只有火爐里的暖意在肆意。

「叮鈴鈴——」陡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著實打破這夜的靜謐,也打碎沉澱在空氣里的冷清。林艾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鈴聲傳來的方向,似乎在猜想著是誰會在這麼個時候來的電話,又扭頭看了看依舊是站在窗前獃滯的龍薇,或真的是有一些東西從來都是不相關的東西。鈴聲中止在電話被拿起的時候,是Marry的聲音……不一會,劉媽便走了出來——

「先生,小姐來的電話,問先生可曾回來,說她已是到家,叫先生放心……」

龍薇並沒有做作聲,又也許是真的沒有聽到,只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慌忙回過頭來對著劉媽應聲道著,「呃,嗯——」

林艾坐在那裡看到龍薇臉上慌亂的表情,不禁在心裡失聲笑了出來。正這時,只聽得牆上的鐘聲響起,林艾這才想起來這裡也是很久了,又抬起頭張望一眼外面的天色,便起身來同劉媽和龍薇作別說是要回去,劉媽好意挽留,好歹是吃了晚飯再走,林艾只扭頭看了看依舊站著不發一言的龍薇,笑著婉拒了劉媽,只說是稍會另有瑣事,便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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