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子山前傳

呼延世敏

據傳說 羅子山原名狼神山,狼神山這名稱的來歷,自然與狼有些關係。

狼神山一帶,坡塬溝谷,早已沒了成片的森林,連高大的樹木,也難得見上幾棵。滿眼儘是黃蒿白草,荊棘沙蓬。熊羆虎豹等猛獸,失了藏身的環境,不得不轉向別處謀生。於是狼成了這一帶的霸主,泛濫成災,與人周旋對峙,互為進退。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這一帶還沒通電,去往縣城的公路也還只是一條彎多坡多崾嶮多的土路。人們照不上電燈,看不上電視,一年到頭連汽車都見不了幾次。偶爾有一輛軍綠色的高槽大卡車經過,孩子們總要追在車后,冒著車軲轆碾起的黃塵瘋跑半天,直到汽車看不見影了,才一個個飛揚著被塵土染成灰白色的眉毛,七嘴八舌、大呼小叫地誇耀自己摸到了汽車屁股。要是一年內能逢上一兩場電影,那真是全村出動,太陽還半高時便擠在預備放映的空場上傻等了,而且周圍十多里遠的外村人也准要成群結夥、燈籠火把地趕來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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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不便、信息閉塞,人們一門心思操勞衣食、忙活光景,幾乎沒什麼娛樂生活。晚上點盞土製煤油燈,燈頭壓得小如黃豆,一家人湊在燈下草草吃完飯,趕緊吹燈睡覺,為的是節省燈油。那可不只是圖省錢。煤油貴是貴,更要命的是難買,限量供應,要有油票才給買。有時為了三二斤煤油,提溜個小口黑瓷罈子,步行大幾十里山路到鎮上的供銷社買油,跑兩三趟都買不到的事那是常有的。

冬天夜長,一家大小七八口子擠一方大土炕上,孩子們睡不著你推我擠鬧騰得厲害,大人們就講故事哄他們睡。講得最多的無非三個類型:毛野人、狼吃人、憨女婿。這些故事代代相傳,家家都講。故事情節、人物背景等大同小異,只是不同的人講時記得這一節,丟了那一節。於是傳演出各種版本。毛野人一類故事可能起源最早,從外地傳來的。那毛野人究竟啥樣,誰都沒有見過,但故事中那形象夠嚇人的,情節也很離奇。聽到「銅指甲、鉄指甲,一剜一疙瘩」時,孩子們都嚇得把被子蒙住頭,蜷縮著身子死命往一塊擠,大氣也不敢出。憨女婿的故事主要是嚇女孩子的,人物、情節都很搞笑。聽著也不咋害怕。只是大人們講到可笑處,總不忘告誡一句:你們丫頭片子誰不聽話,就給誰找個憨女婿嫁了。可生活中我們誰也沒見過像故事中那樣又傻又可愛的憨女婿。狼吃人的故事可就不一樣了。這一類故事多是現實生活中的真人實事,有的甚至就發生在不久前的鄰村或本村的某家某人身上。所以一說到狼,那是相當有震懾力的,說不定狼正前爪搭在窗台上,豎著耳朵聽人們講它的劣跡呢?於是院子里的一點響動,連大人也以為是狼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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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農家戶都窮,居住條件差,大都住在崖畔或山腰鑿挖的土窯洞里。各家的窯洞雖數量、大小、歪好等略有差別,但都得圍有院牆,建有龍門。院牆要高厚,牆頭要用荊棘苫蓋。龍門要緊牢,門上要有木關鐵栓,門旁要有頂門樁,為的是防備狼的襲擾。

那年月,莊戶人家以多子為多福,無節制地生養,生六七個孩子的很普遍,生十多個的也不少見。衛生觀念又差,天花、麻疹、瘟疫等盛行,醫療條件也跟不上,生下的小孩很難撫養,一不小心就夭折了。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子死了,用乾草一裹扎,抱出去丟在村邊地畔上就完事了。不滿二十歲死了的,也不興埋葬,用破席子捆上,往溝底下石旮旯里一丟,隨便搬些石頭壘一壘也就罷了。逢上惡年場,莊稼欠收成,時氣不和順,小孩子營養不良,容易染病。害上病一傳十,十傳百,一旦延為瘟災,一個地界的孩子大都難逃劫數,送出去的死嬰擺滿了地頭,這些死嬰的屍骨最終是狼的口食。死嬰太多,喂得一隻只狼肥嘟嘟的,肚子拖在地面上,脖子上的毛沾滿血,血一層層凝固乾結,聚成一個個雞蛋大的干血球,跑起來相互撞擊,唰唰直響。

狼一般在冬季食物匱乏時向人類進攻。它們大多三五成群行動,於黃昏或清晨日出前接近村莊屋舍,伺機對個別晚歸或早出的人畜下爪。撞入羊群咬傷羊,跳進豬圈咬死豬,鑽進雞柵叼走雞,那是常有的事。不到實在沒得吃的時候,狼是不會傷人的。真要餓急了,狼當然得拿人充饑。兒童、婦女、老人通常是狼進攻的目標,尤其是幼兒,體小力弱,狼一口叼起就跑,很難防備。所以,日出之前,日落之後,小孩子是不允許跑出門外的。我們村一老太,頭一天忘了往屋裡備柴禾,早起要做飯了,發現沒柴,老頭又早早出門去了地里,老太只好親自挪著纏裹得小小巧巧的腳,去窯畔上抱柴禾,不幸就遭狼害了。我一遠房舅舅,現在已六十齣頭了。他四五歲時,有一天傍晚坐在屋門口玩。當時龍門已經栓死頂實,一家人正在院里準備開晚飯。一隻狼突然越牆而入,直撲向我舅,一口叼起就跑。外公順手抄起一把鐵杴砸過去。狼就要躍上牆頭時挨了一擊,丟下我舅越牆而去。外公跟出院外,遠遠望見兩隻狼跑下溝底。原來牆外還有一隻狼等著接應。外婆抱回我舅湊在燈下看時,脖子上被狼的尖齒咬出幾個血孔。據說狼咬住人畜,需換一次口才能咬死。狼叼了我舅,幸好沒來得及換口就被搶下了。那些年,這類事相當多。

大白天,狼有時也會襲擊羊群,所以,放羊人趕羊出圈時總帶著兩三隻狗護牧。狼群來襲,離羊群還有兩三百米時,羊就有了警覺,原本散亂的羊子很快向一堆聚攏,收縮得緊緊的。狗當然比羊更早知覺到狼的接近,也圍著羊跑圈,把羊護在中心。狼群通常散開在高處的山頭上,綠瑩瑩的眼睛死盯著低處的羊群、守護的狗和牧羊人,一旦發現有機可趁,數只狼便箭一般從不同的山坡衝下,同時沖入羊群,瘋狂地咬羊,一瞬間便咬傷十幾隻,狗當然也拚死向狼衝擊。狼雖然咬倒多隻羊,卻不能拖走,不得不在狗的狂追下悻悻退走。

狼神山那時因山勢高,水源遠,吃水困難,所以那山上及山周圍二三公里範圍內沒人居住,當然有利於狼做窩。據說山上曾住著一群狼,共七隻,是這一帶最厲害的,為首的那隻身體特別壯,是只白狼,皮毛光潔雪白,頭頸部毛色黃亮,看上去非常俊美。白狼在這一帶非常少見,因此人們視為神異。傳說羅子山南十里遠的利壁村有一趙姓老漢,某一天趕著村裡人家的四十多頭牛到野外放牧,不知怎麼竟走失了牛群,怎麼也找不著。直到第二天早上,老漢和村裡人尋到羅子山山腳下,遠遠照見牛群卧在山腰草坡里,七隻狼圍在旁邊,並不向牛群衝擊。大夥趕開群狼,檢點牛群,竟然完好無損,別說牛數沒少,連一隻帶傷的也沒有。大家都很詫異,以為有神保佑。而且趙老漢說他當時分明看見那隻白狼幻化為一位鶴髮白衣的老人,往山上去了。於是,狼神之說漸傳漸遠,越傳越神。

狼雖然侵害人,但狼與人也構成一種生態上的共存。狼不到萬不得已,不傷人畜,它們更多的時候靠捕捉野兔、田鼠、黃鼠狼甚至昆蟲等維持生命。也就是說,它們從某種意義上保護了莊稼,幫助了人類。所以,當地人對待狼,只是採取嚴防緊守的態度,並不主動尋釁,蓄意捕殺狼。狼來襲擾時,大夥想方設法趕跑它們也就算了。因此,這裡的狼與人的關係並沒惡化到互不容讓,矛盾沒有激化到你死我活。人對狼畏而遠之,狼對人護而擾之,似乎很有意味。人們不願意向狼出擊,滅絕了狼,也不希望狼來襲擾。於是有人提議,視狼為神,立廟上貢,祈求狼神顯靈,調節狼與人的關係,管住它的凡類,別使它們太出格、太過分。大家覺得這主意好,就在山頂修了廟,塑了一尊狼神之像:狼頭人身,白毛白衣。每年冬至之日,當地人在此山集會,跳神唱大戲,拜祠狼神,漸漸成了一種風俗。原本無什名堂的山就此被人們稱為狼神山了。

再後來,傳聞更加奇異。說南河溝界內隔著延河與狼神山對峙的那座狗頭山,那一處原本沒有山,自從這邊山上塑了狼神立了祠廟,狗頭山那裡便日日凸起,不斷往高長,顯眼成了一座大山,給當地人造成諸多不便。恰好一遊方道人經過此地,說是狼神作怪,需要禳治,不然將有大禍患。人們就請他做法拿妖。他便過河往狼神山砍了狼神之頭,提到延河對岸地勢瘋長的地方,將狼耳削短,變了狗頭,安放在最高處,終於鎮住了邪,那地方便停止了生長。因山上安了狗頭,便叫了狗頭山。而狼神被提走腦袋,只剩了身軀,有人也便稱此山為「狼身山」。後來又有一遠來的大和尚,說那道人才是真正的妖道,干盡了壞事。要不是他砍了狼頭,削了狼耳,破了真氣,這南北兩座山就會不停地爭長比高,最終要在高空連成一體,成為延河上天然的石橋,成為天上的彩虹。那時就能天下永保太平,風雨常得和順,狼和人也將不再敵對了。

經濟不斷發展,科技飛速進步,人類的活動範圍一步步拓展,狼的生存一天天陷入窘境,狼從以前的神氣逼人變得狼狽不堪,狼的神韻消失殆盡。狼在人的視野里不斷退卻,狼越來越遭人鄙視,被人嘲諷,狼僅僅成了童話中的裝點,只配為兒童們催眠。「狼神」的稱謂自然再不能被人們容忍。有關人士認為不能再以「狼神」稱呼這山,這太多迷信色彩了,得另給取個富有科學韻味的名子。鑒於這座山孤峰獨起,周圍羅列了一圈較矮小的山塬。孤高者如祖如父,矮小者如子如孫。乾脆就依地形勢貌改這山名為「羅子山」了。

(說明: 2015年秋天,好友囑我寫一篇關於羅子山的文章,我根據自己兒時的印象和聽來的相關傳說,予以加工渲染,寫成了這個樣子。朋友看了不滿意,說我把羅子山寫的太荒涼、太落後、太兇險,給人的感覺很不好。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我寫出了羅子山的神秘和厚重。當然,現在的羅子山面貌發生了大變化,所以我以「羅子山前傳」命名這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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