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老寒腿

我上大學時在1980年。那年年初,爺爺過世了,喪事辦完之後爸爸就得了一場大病,到秋天我上學時,爸爸才出院不久。他看上去比頭一年瘦了,也蒼老了許多,那條老寒腿看上去也瘸得更厲害,連走路都顯得吃力。我家家底本來就薄,加上這幾次變故,日子就過得捉襟見肘。所以我上大學時除必備的生活用具裝在一隻家做的木箱裡外,其餘的什麼都沒有。那時我雖不滿十八歲,大概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緣故吧,我早早懂得了生活的艱辛,也能體諒父母的難處,且那時氣盛的我正準備苦己心志,以便來日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經邦濟世的大事業,因而也就沒有吭聲。媽媽為此在爸爸面前流了不少眼淚,嘮叨了很多遍。臨行的前一天夜裡,爸叫我到屋裡說話。昏黃的電燈下,媽媽正低頭為我趕製冬衣,一邊做一邊抹眼淚,爸爸坐在一旁抽著旱煙袋。半晌,爸爸說:將就著過。出門在外多吃些苦、受點罪也好。嘴上這麼說,可看爸的神情,似乎愧為人父。聽了這話,看著爸爸那張刻滿歲月滄桑的面孔,媽媽那訴說著勞頓與辛勞的灰白的頭髮,想著父母艱辛的大半生,我的鼻根就酸酸的,又怕惹媽媽傷心,就埋下頭,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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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在關中平原,不算很偏僻,但那時村上尚未有公共汽車通行,要乘車須揀小道趕到五里以外的車站去。媽媽早幾日就念叨著誰去送我到車站。雖然我自詡已經一隻腳踏上了社會,成了一個男子漢,但那隻大木箱還是足以讓從沒有出過門的我倒吸一口冷氣的,因而心下便惴惴沒敢言語。早上起來,姐夫和兄長都爭著要去送我。正爭執不下時,一旁的爸爸說:還是我去的好!姐夫和兄長都停住手,愣愣地站著。一時,全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爸爸的那條老寒腿上。爸爸毫不理會眾人的目光,自顧自地用那雙粗大的暴著青筋的手在木箱上用繩子打了個活扣,然後,屈下那條老寒腿,將胳膊套進活扣,扶著牆吃力地站起來,並未招呼我一聲,就背著那隻木箱一瘸一拐地出門去了。我回頭看了看依著門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的媽媽,一咬牙便跟著爸爸走了。媽媽在後面叮嚀什麼也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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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背著那隻木箱,一瘸一拐地在我前面走著,每一步都顯得那麼沉重。小道彎曲地通向遠方,像爸爸大半生走過的路。……

到車站了。畢竟是人老力虧,爸爸一放下那隻木箱,就倚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息,頭頂上也冒著熱氣。半晌,他才緩過氣來。車還沒來,車站上等車的乘客都把目光投向了爸爸和我。在眾人的上下打量下,我有些支持不住,心裡便埋怨爸爸的脾氣:要是換上別人來送我,人們興許不會用這樣的目光看我。爸爸沒有理會這些,依舊倚著木箱滿足地抽了一袋煙。隨後,他領著我去了售票處排隊,囑咐我在買到票之前不要離開隊伍,他自己去照看那邊的東西,並讓我不要操心他。聽他那聲音,活像叮嚀一個三歲的小孩。我心裡愈發地埋怨他,便不停地催著他去外面抽袋煙歇歇。等他一瘸一拐地出了門,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四下里看看,竭力地挺了挺胸,做出一副滿不在乎不以為然的神氣。

買好票,我走出售票室,看見我要坐的車已經到了。乘客們三三兩兩地忙著上車,裝行李。我四下里打量,就見爸爸急忙走到那隻木箱前,遠遠地我看見他屈下那條老寒腿,跪了下去,將胳膊再次套進那個活扣里。然後,他雙手撐著地,慢慢地顫巍巍地直起了身,頓了頓,才艱難地移步到了車尾。他先是抬頭瞅了瞅車頂那高高的貨架,稍稍猶豫了片刻,便伸出手抓住了扶梯,那條老寒腿高高地翹起,想夠著那距離地面有一米多高的扶梯。扶梯太高,他一腳踩空,差點連人帶箱子摔倒,他又站穩,又舉起了那條老寒腿,試探著努力了幾下,一下,兩下,三下……,終於,他踩了上去,甩著那扶梯往上爬,一級,兩級……,等我再看時,他已經爬到了車頂。他仰著頭,弓著腰,雙手緊緊抓住扶梯,背上的那隻木箱在此時顯得格外巨大、沉重。太陽光在爸爸的身子四周鑲上了一道金黃色的光圈,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尊雕像……

該上車了,爸爸叫住我,說:爸只能送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路就的自己走了!

從爸爸說話的那一刻,我覺得我應該是個大人、男子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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