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5年前,張岱在西湖經歷了一場大雪


想象一場雪

要描寫西湖的雪,大概沒有人敵過張岱。

張岱的《湖心亭小記》,留下了距今385年前那場杭州大雪,關於西湖的文字,被張岱輯錄於《西湖夢尋》,也有些篇目躋身《陶庵夢憶》。

1671年,《西湖夢尋》成書,張岱時年75歲。在西湖附近盤礴了四十餘年的張岱,水尾山頭,無處不到,他幾乎拿捏了西湖的每一寸肌膚。今人再說西湖,想到張岱,難免有怯意。

孤山四圍,已經找不到幾百年前的舊日蹤跡,然而,立於那山那石之前,舊事新景,在一抹寒意里,又是一番味道。

西湖的雪常常是這樣的

說起張岱的西湖,385年前的那場大雪,不能迴避。1632年,正是臘月時節,杭州杭州大雪飄了三日,仍未有止息的趨向。

張岱正好住在自己於西湖畔的房舍。天色漸暗時,張岱著毳衣、舉火爐,乘小舟往湖心亭而去。

張岱於舟上所見,大約自后絕跡——天地雲水,四顧蒼茫,無一聲人語鳥鳴。「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張岱愛雪。據美國史學家史景遷在《前朝夢憶》中說,張岱關於雪景的紀錄,最早載有日期的是在明天啟六年十二月,也就是1626年。當時,雪封紹興城,想必,行走都已艱難,但張岱雅興非常,他從自家戲班找了五個伶人,在城隍廟山門,坐觀雪景。這一夜,唱曲吹簫,至三更時,張岱才「坐一小羊頭車,拖冰凌而歸。」

那麼,六年之後的這場大雪怎麼能錯過。

現代人雪中泛小舟

等小舟泛至西湖的湖心亭,居然早有兩人先於張岱鋪氈坐地,他們是金陵來客。等奴僕溫好酒

《西湖夢尋》之中,張岱記湖心亭自明弘治到萬曆年間的變遷,其中,萬曆二十八年,湖心亭為司禮監孫東瀛改為清喜閣,「金碧輝煌,規模壯麗,遊人望之如海市蜃樓,煙雲吞吐,恐滕王閣、岳陽樓俱無甚偉觀也。

雪中從湖心亭望向三潭印月

如今,自錦帶橋望去,在半湖現代化的建築與半湖遠山之間,湖心小島隱匿於霧茫茫中,倒是低調許多。

沿白堤前行,西泠印社西鄰,是六一泉,它寥落地待在那裡,幾乎不為人知。然而,就是這一處不怎麼起眼的景緻,張岱在《夜航船》與《西湖夢尋》中都著了重墨。

六一泉附近,原為宋代高僧慧勤講經處,蘇東坡通判杭州時,經由歐陽修推薦,與慧勤相識於孤山,蘇東坡在《六一泉銘》中,寫到自己與慧勤,「扺掌而論人物」,可見投機。1089年,蘇東坡再次來杭任知州時,歐陽修已經離世18年,而慧勤也已謝世,蘇東坡不勝感慨,適有泉水自出講台下,為紀念故友,蘇東坡取歐陽修的號,為泉命名「六一泉」。張岱重墨記六一泉,大概也是為情所動吧。

六一泉處還有「竹閣」之稱,不過,按照張岱在《西湖夢尋》中的記載,「竹閣」一稱,在宋高宗時被廢,因傳說高宗趙構未登帝位時,夜行,路遇四大巨人,為祀四巨人廢「竹閣」改「延祥觀」。白居易曾有《竹閣》詩:晚坐松檐下,宵眠竹閣間。清虛當服藥,幽獨抵歸山。巧未能勝拙,忙應不及閑。無勞事修鍊,只此是玄關。

今日的六一泉,不過是一池瘦水,水底沉積敗葉枯枝,上方有斑駁亭台。「竹閣」之意倒是依稀能看得出,孤山上的茂竹,在泉水上頭伸探著的身子。

孤山西的鵝群好像已經不見了。

前幾年,總能看到這番情景——

幾隻夾雜的家鵝群上了岸,走到梅樹底下,喧鬧追逐,隨即「嘎嘎」撲入水中。

「疏影橫斜,遠映西湖清淺;暗香浮動,長陪夜月黃昏」——這是張岱的孤山,他還曾以《補孤山種梅敘》追慕林和靖這位高士。

如今,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

梅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朵

在「夢憶」與「夢尋」之間,我們依舊能打量張岱在西湖的玩樂。1639年的一個深夜,他與好友陳洪綬自西湖搭載清紈淡弱的女子,與她叫陣斗酒。夜至三更,船至一橋,女子把酒一飲而盡便上岸,「過岳墳,不能追也」,留給張岱和陳洪綬的,是一抹淡淡惆悵。

想象中的張岱是這樣的

真實的張岱大約是這樣的

張岱生於1597年,卒年說法不一。但無論如何,他的一生可以以甲申(1644年)明朝滅亡為限,劃為前後兩個時期。之前的48年,張岱縱情奢華,而後,因國破家亡,走入無窮窘境。

從張岱的《自為墓志銘》可見命運的無常——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1649年,時局緩和,張岱從避難的山野回到市井,借居卧龍山下的韓氏快園,著書立說。

張岱畢竟是通達之人,當時,諸多學子仍然拒絕新朝科考,表達對統治者的敵視,然而,張岱不認為這樣的抗拒有何意義,所以,順治十一年(1654),當遊盪閑散的長子、次子提出到杭州參加鄉試之時,張岱讓兒子們自己決定。兒子們終究沒有考上,然而,他們求功名的心思,將58歲的父親帶回魂牽夢繞的杭州。

張岱自1643年,明亡之前一年,就不曾親睹杭州西湖了。只是,這一次,是叫人憂傷的遊歷。

在《西湖夢尋》序文中,張岱回想這一次遊歷西湖時的錯愕。「前甲午丁酉,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代湖庄,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

雖久別西湖,但對於張岱而言,西湖無日不入夢,只是他無法面對這樣的破敗。

即使如此,張岱還是在順治十四年(1657)回到杭州。 這回,張岱是應甫就任的浙江提督谷應泰之邀,共事修史。就在前一年,谷應泰帶著共計八十卷,幾乎完稿的《明史紀事本末》前往杭州,並在西湖邊設立著書之處,他知道張岱專精明史,力邀他共同纂修。張岱當然樂意接受這份差事,可以埋身治史,可以日睹西子,也可以解決他捉襟見肘的窘境。谷應泰傾慕張岱的學識,他在自撰的《明史紀事本末》里,有相關章節大量引自《石匱書》。

一年後,谷應泰完成計劃,張岱也回到快園,而後繼續編撰明史《石匱書》,相伴清風明月。

作家台靜農在《陶庵夢憶》的序言中寫道:「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什麼兩樣,才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不是這等人

半世浮華,張岱會玩會寫,暮年又在貧弱中為一部明史耗盡氣力。探究原因,台靜農所說正是。

哪裡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裡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肯定是張岱。

作家章詒和曾有一文《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張岱》中的這一句,正是後來人再看張岱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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