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春色三味

日本的春天是從山茶花開始的,早春的花祭總是以山茶花為主題。之後,就是熱熱鬧鬧的櫻花「花見」時節了。還沒等到最後一瓣櫻花飄落,紫藤花又開放了。這接連綻開的三種春色,既是花的顏色,也是日本的顏色,而品味這三種春色,正是日本人心中最「和式」的生活。

初春之茶

立春過了,天氣還沒有轉暖的意思。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想必日本的櫻花季也會比往年更晚一些。和櫻花相比,我更愛的是山茶花。山茶花的花期很長,總有三四個月,早春最先看到的,往往是它硬挺的花蕾和明艷的花朵。

日本的春天並不是被櫻花喚醒的,最早綻放的春花其實是山茶。日語中,山茶花寫作「椿」,讀作「tsubaki」。這個「椿」字,左「木」右「春」,意為「春之木」,在大地萬物歸於沉寂的冬季,傲然開放的山茶象徵著春天的新生活力,將帶來春天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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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大島的山茶花、杜鵑等十分有名。每年一到三月,是伊豆的山茶花祭時節,花車遊行、山茶花展自然必不可少,還能看到當地的和服製造者教授如何進行花瓣染織,繪製山茶花朵等活動。而滿街的少女們,此時的穿著打扮都與山茶花有關,鬢邊的花朵、和服的紋樣、手袋上的裝飾,都少不了山茶花。伊東的小室山山茶花園有上千株不同種類的山茶花盛開,吸引著來自日本各地的賞花者,人們流連在這紅、白與墨綠的色彩之中,感受沉悶冬日之後蓬勃的生命力。

伊豆大島別樣的靜謐,正好與山茶花之美相映襯。早春里有些積雪還未散去,小巷裡穿著厚厚棉襖的行人,三三兩兩,手裡拿著裝有溫泉饅頭的紙袋,間或低聲地交談。我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牆,並不想窺視什麼,只是被那些油亮墨綠的枝葉所吸引。偶爾能看到幾個堅硬的淺綠色花骨朵,於是在心裡暗暗猜測裡面包裹著的是紅得像血還是白的像雪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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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的花見」

關於日本櫻花的詩句中,我獨愛松尾芭蕉的那首「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一直以來,賞花這件事似乎總是與風雅相關,唯有在松尾芭蕉的筆下,春日裡櫻的「花見」(hanami)才顯得如此生動而貼切——在日本,「花見」本就是一種很市民的活動。

所謂「花見」,意思就是賞花,通常特指櫻花。在日本,賞櫻是一件大事,也是一項全民運動,無論年齡大小、身份貴賤。熱衷於文化遺產保護的日本人,執行起賞櫻任務來分外徹底。每年初春,日本氣象部門就會在媒體上發布關於櫻花開花日期的預測,稱為「櫻前線」,根據氣溫的差異,哪一天哪裡的櫻花會開放,都有詳細說明,櫻花愛好者們會追趕著「櫻前線」一路北上,貫徹一場花見之旅。

花開時節,差不多每棵櫻花樹下都有人鋪下布墊,眾男女席地圍坐,怡然地飲酒賞花。為了確保一席之地,提前幾天就要去佔位。在櫻花樹下喝酒比較特殊,賞花時節,就算大白天喝醉也不會被責怪。賞花就好像是把一整個冬天的蕭瑟都從身體中清空出去,這個時候偶爾放縱一點,也似乎情有可原。盛放的櫻花,只要經風吹拂,很快就會凋落。由此,日本人將「人生短暫,難盡人意」的現實投影到櫻花上,認為應該珍惜現在,所以享受起「花見」來也更加投入。

除了欣賞櫻花綻放,日本人認為花瓣凋零散落的景象也是一種美。由於花瓣飛舞的樣子酷似雪花飄落,因此被稱做「花吹雪」。此外,人們也喜歡在晚上觀賞櫻花浮現於夜色之中的妖艷之美。

日本的櫻花與中國的櫻花很是不同,中國櫻花大多是單瓣,而日本則多為八重櫻。清代詞人況周頤在他的《蕙風詞話》中曾對比過中日櫻花:「中國櫻花不繁而實。日本櫻花繁而不實。薛昭蘊詞《離別難》云:『搖袖立。春風急。櫻花楊柳雨凄凄。』此中國櫻花也。入詞殆自此始。此花以不繁,故益見娟倩。日本櫻花唯綠者最佳。其紅者或繁密至八重,清氣反為所掩。唯是氣象華貴,宜彼都花王奉之。」

日本櫻花要的就是「繁」,比如群花像瀑布直瀉一般的枝垂櫻。只有「繁」,才突出了謝落時的須臾壯烈。櫻花能夠成為日本的國花,和它具有的淡淡的哀愁氣質有關係。想象一下花瓣繁多的八重櫻於極盛時迅速凋零的場景,和武士道精神一脈相承,顯示出日本人的美學傾向。這短暫而熱烈的美,是日本人的精神象徵。川端康成在《古都》中描寫京都清水寺和醍醐寺的紅色垂櫻,讓人感到不可名狀的哀愁。日本著名評論家荒垣秀雄在《四季》一文中說:「所謂『花雲』,是指在櫻花盛開的季節,由於水蒸氣多天空變得微暗,不過比起陽光充裕的晴天,陰天的花顏色更為鮮艷。」其實陰天的櫻花之所以更加受推崇,正是因為日本文化中不可或缺的淡淡哀愁。

不過,如今的「花見」,哀愁的意味越來越淡。人們在花下暢飲歡笑,甚至有人醉到第二天才醒來。花見之美,更多了歡樂的氣息,正如松尾芭蕉詩中那頑皮地飄落到菜湯上的櫻花瓣一樣,讓人會心一笑。

晚春的藤

朋友都說我是「花痴」,每年還沒進入春天,就開始扳著手指頭算什麼時候賞櫻賞桃花賞杜鵑,這回痴得更離譜,居然要千里迢迢到日本看紫藤去。紫藤這種花兒,不用跑老遠去賞吧?朋友怎能知道,我對於紫藤的喜愛,就是源自日本。

在日本文學名著《源氏物語》里,光源氏終生所愛慕的理想女性,是被昵稱為「紫之上」的紫姬,她柔美如雨、渺如紫煙,就如同一株煙雨中開放的紫藤,夢幻的,不知是花還是紫色的雨霧。

正因為這朦朧的描述,我對紫藤有了牽挂。讀《源氏物語》時還沒見過紫藤樹,聽聞同學家裡有一株,厚著臉皮訪去,終於看到了這如同夢幻的花朵,也正因這一見,讓我愛上了紫藤。既然到了紫藤時節,又怎會錯過這一賞花的好機會。

只要到了4月底5月初,日本處處的紫藤花就會開放,而最著名的賞藤之地,就是東京的龜戶天神社。龜戶天神社創建於350年前,而神社內的紫藤花從創建時就開始栽種,在江戶時代即享有盛名。每年4月底到5月中的紫藤祭,神社內約100株的紫藤競相開放,把神社染成一片紫海。

我在4月的一個陰雨天前往龜戶天神社。從神社附近的JR車站出來,商店街已有些紫藤祭的跡象,店門裡掛著布制的紫藤花,而最有趣的是街頭的下水道井蓋,都繪製著紫藤花和紅色的拱橋,順著圖畫的方向,一定不會找錯去往神社的路。

神社的入口到處是海報和畫幡,無一例外地宣傳著紫藤花祭的內容。身處寸土寸金的東京,龜戶天神社相較於日本其他地方的神社,佔地面積很小,但卻滿滿都是日式風情,紅色拱橋和流水,勾畫出一幅賞心悅目的園林畫卷。來之前聽朋友說每年這個時節這裡都是人潮滿滿,讓我有些擔心擾了賞花的興緻,而因著天氣不太好,今天神社的人潮並不洶湧,反而多了一番風韻。

每一株紫藤都是一蓬紫色的煙雨,彷彿夢幻般垂掛著滿滿的花串。日本種植的多數是日本紫藤,又稱多花紫藤,花朵細小,花串很長,一串串地垂掛下來,最下面的一朵彷彿都要化成水滴滴下來一般。除了紫色的藤花,龜戶天神社還有白色的藤花,顯得素雅而高貴,更加別緻動人。

最好的賞藤時機莫過於陰雨天,雨霧中的紫藤就像一抹紫色的水彩暈染在宣紙上一樣,讓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這抹色彩,真有些虛空的感覺。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蕪村的俳句:「紫藤的香氛和色彩彷彿離月兒很遠。」

日本人所熱愛的花,從來就與「飄零、凄美」這些格調相關。大朵大朵的牡丹並不能贏得日本國民的喜愛,反而如櫻花、紫藤這樣縹緲易逝的花朵才是他們的摯愛,優雅是本質,但哀愁卻總是如影隨行。紫藤雖美,花期卻僅僅只有一周左右。因為看起來沒有具象立體的花朵形態,讓紫藤給人的感覺更為夢幻,就如同紫姬,美麗優雅高貴,卻也柔弱而易逝。川端康成講到日本文化之美時曾提到,在《伊勢物語》中有一則:「多情人於瓶中插珍奇紫藤花一株。花萼低垂,長達三尺六寸」。在他看來:「紫藤具有日本式的優雅和女性的嫵媚。低垂盛開,隨著微風輕搖款擺,那一派風情,真是婀娜多姿,謙恭平和,不勝柔媚。在初夏一片翠綠之中,時隱時現,彷彿也知多情善感似的。」

日本人熱愛紫藤花,每逢紫藤開花時節,藝伎也會選擇帶有紫藤花紋樣的和服來與季節相和,而藝伎頭上的發簪垂飾,也常如紫藤一般,垂在鬢邊,隨著身形的擺動而輕輕地飄蕩,讓美人更加嫵媚。除此之外,許多傳統舞蹈的背景,繪製的也是紫藤花圖案。如果細心觀察,在日本,紫藤花紋常見於器皿、服飾等各處。

奈良春日大社由裕仁天皇命名的萬葉植物園有四個園區,其中單以一種花來命名的園區,就是「椿」和「藤」。而藤對於春日大社尤其重要。紫藤花正是春日大社「徽飾」的圖案,其由來是奈良時期之後的平安時期(公元794~1190年),由權傾一時的外戚藤原家建造的春日大社內,四處可見象徵「藤原」的家紋——「下り藤」(盛開枝垂的紫藤花)。因此在萬葉植物園中總共種植了20種、200多株的紫藤花樹,在每年5月的盛開時節,吸引不少遊客遠道而來賞花。

和一般人工栽植的紫藤花有棚架支撐不同,萬葉植物園內的紫藤花因著歷史悠久,有著許多原生紫藤花林,與自然和建築共生,與紅色的鳥居、燈籠、信眾供奉的筒燈生長在一起,在花開的時節,紫煙一般籠罩著春日大社。

松尾芭蕉寫道:「疲憊不堪借宿時,夕陽返照紫藤花。」那一抹金色的夕陽灑在如紫色雲朵般的紫藤花上,該是一種多麼驚人的美麗。也許只有在日本人心中,紫藤花才能開放得如此有詩意。

運營人員: 王躍 MZ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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