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再來——100個邪邪的小故事77

十六歲那年,我愛上一個姑娘。她美得讓整個世界都黯然失色。我每天都久久地凝視她的背影——並非我有什麼特別的癖好,而是她,就坐在我的前桌。

姚遙——一個不論誰讀起來都像是昵稱的名字。可是這個名字,依然有著兩種讀法。兩個字都讀二聲,是「姚遙」;第一個字二聲,第二個字輕聲,這時,其實被讀出的是「遙遙」。在為數不多的交流中,我總是用第二種讀法喊她的名字,她似乎從來沒發現過,我這小小的心機。

可以說,是她先闖進了我的世界。我低著頭抄作業的時候,她高高的馬尾辮甩在了我的臉上,痒痒的。我抬起頭,看到她耳朵後面的靜脈,是一種沉靜的淡藍色。她的耳朵上生著軟軟的透明的絨毛,她的發色帶著一種淺淺的黃。她美好得簡直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個骯髒的世界。前一天,我跟阿彪看了通宵的錄像,午夜過後,錄像廳里開始放那些心照不宣的片子。年輕的感官,拙劣的刺激,每一個這樣的夜晚,都以筋疲力盡告終。早上,阿彪叫醒我,我一邊悄悄拉好拉鏈,一邊茫然四顧。昨晚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一下子都走得凈光。老闆正低著頭掃地,我瞟了一眼他掃出來的東西,就跑到外面嘔吐起來。空蕩蕩的胃袋,吐出來的只有一種黃色的苦水。

阿彪說:餓了,搞點吃的走。

我們走到巷口,一個很小的早點攤,一個很老的老太太,炸油條、舀豆花、找零錢,忙得要發瘋。我們大搖大擺坐下來,要了四碗豆花,二十根油條——那時真能吃啊!吃完,趁老太太轉身盛豆花的間隙,我們撒開腿就跑,身後傳來蒼老的咒罵聲。

跑出好遠,我靠在牆上喘息,還不時回望。阿彪說:瞧你那慫樣!

阿彪原本的計劃,不是這樣的。他準備好了一隻死蒼蠅,準備好了跟那老太太好好理論一番。而我將在她分神的瞬間,把手伸進她放錢的小紙盒。阿彪說:就一把,能抓多少,就抓多少,拿上就走,不要等我。

可是,我說:還是不要吧,老太太還供著她的孫女,她掙錢也不容易。

阿彪吐出一口濃痰,再沒堅持。

那老太太就是姚遙的姥姥。她早上擺早點攤,下午推雪糕車走街串巷,晚上就在她們家院子里織手套。這些都是我跟蹤了姚遙很久之後發現的。我是在觀察過姚遙姥姥之後,才知道老太太們的生活,並不都是上午去公園,下午打麻將的。我說的是我的奶奶,她一天的任務只有給我做飯,而這項任務,老實說,她也實在完成得有些馬馬虎虎。她一天只有早上開一次伙,這一頓要做出兩個人的三頓飯來。為了省電,她常年不用冰箱。有時候,晚上回到家,那飯菜已經有了淡淡的酸味。

奶奶不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長得太像我媽了。家裡已經沒有我媽的照片了,親戚們都說,她是個厚顏無恥的女人,因為她跟人跑了。我爸也不怎麼回來,除了過年,他基本上都在滿世界瘋跑,美其名曰跑生意,可這麼多年,也沒見他怎麼發達。每次過年,他帶回來的女人都不一樣。

不過我不在意這些,我爸和我,現在已經達到了一種相安無事的狀態,只要他把我的學費一分不差交到我手中,我才不管我的新媽姓什麼呢!當然,他也別想管我。兩年前掰腕子輸給我后,他就再沒對我動過手。整宿不見人影又怎麼樣?我又沒去殺人放火,還不許人有點兒娛樂活動了?

奶奶叫我「遭瘟的」,有時也叫我「小畜生」,總之她對我的愛稱沒有一個不是侮辱性的。我爸叫我,總是連名帶姓。

——劉明哲,我放茶几上的二十塊錢呢?

——劉明哲,你是不是又偷我的煙了?

我懶得理他,一般都會在嗓子眼裡面咕噥一個字眼,至於他想聽出承認還是否認的意思,就不關我的事了。

阿彪他們叫我「阿寧」,在這個小城的方言里,明和寧是同一個讀音。「寧」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形容面貌姣好的女孩子。他們這麼叫我,有幾分對我的嘲弄,我也是知道的。

從我臉上,很多人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媽,也有一些好事之徒試圖尋找更多的東西。我不會給這些人機會。為了掩蓋我的白、我的瘦,還有明顯太長的睫毛、明顯太大的眼睛,我總是粗聲大嗓地說話,看人的時候豎起眼睛來,走路的時候故意搖搖晃晃。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要想在他的族類中獲得威嚴,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拳頭——當然他也需要一群狐朋狗友。「寧哥」的名頭兒,完全是我靠雙拳換來的。我喜歡走在街上大家都不敢正眼看我的感覺,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

我從來沒有追過任何姑娘。雖然從初中開始,我身邊就有了很多自認是我「馬子」的姑娘。我相信你們身邊一定也有這樣的姑娘,她們或多或少都有著幾分姿色,也比同齡的女孩子要早熟一些。在穿衣打扮上面,她們也更出位,T恤要剪成漏臍的,短褲也要再剪短一截兒。她們化妝、吸煙,滿口都是小城混混圈那些照搬香港電影的切口。

她們付出了一些什麼,又得到了一些什麼,不用我再多說。在那個香港黑幫電影大行其道的年代,作為模仿者的我們,一切都在照搬著電影里的橋段。

我的第一個馬子叫趙小丹——或者趙曉丹?總之那是個很會惹禍的姑娘。她們總覺得成為小混混的馬子,自己也就成了暴力本身,而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兒。這種想法其實又危險又可笑。十幾歲的愛情,恐怕是天底下最不牢靠的關係了。

我和趙曉丹黃了,因為另一個姑娘悄悄告訴我,趙曉丹在另一所初中,還有一個男朋友。我去堵截,抓個正著。那小子就是阿彪。後來我們都甩了趙曉丹,一來二去,我們兩個人倒混成了兄弟。上了高中,我和阿彪又分到了一個班,不知怎地,漸漸就形影不離起來。

我對阿彪說,我要追姚遙。阿彪聽了半晌沒說話,後來說:你禍害人家幹啥?

我心裡咯噔一下,難道這小子也看上了姚遙?可是他嘴很硬,說:那丫頭瘦的,全身都是骨頭,你不嫌硌得慌啊?

我說:我不是想睡她,我是想好好跟她在一起。不是幾天,也不是幾個禮拜,是……我希望能是一輩子!

阿彪裝作捋掉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救命啊!我不行了!

我說:你tm能好好聽我說話不?

阿彪說:我tm就在跟你好好說。你幾斤幾兩自己不知道啊?就你那點兒分數,你能考上大學嗎?人家姚遙可沒下過班裡的前三!

我說:這個不重要……

阿彪說:不重要?我操,太重要了好嗎?等人家姚遙大學畢業,坐了辦公室,你在人家單位門口擺地攤兒。等她下班了,你就迎上去,說,親愛的,談戀愛的時間到了,我們去河邊兒轉轉吧?結果人姚遙指著你的攤子,你回頭一看,我操,幾個城管已經給你連鍋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笑得鼻涕都出來了,我沒笑。阿彪比我還小半歲,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卻比我深刻很多。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懵懂,人生中第一次,我明白了寫在黑板上方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到底說的是什麼。

可是我並沒有從此發奮努力,我的努力就是在心裡下了一晚上的決心,然後第二天早上堅持聽了半節課。是英語課,班主任老鄭見我的眼神居然跟他接觸了,就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在同學們的鬨笑聲中坐下,就把一整晚的雄心壯志拋在腦後了。

那天的英語課過後,是一節數學課。可是數學老師沒來,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去了醫院。因此數學課變成了自習課,對我而言,當然就變成了「補覺課」。我睡得沉極了,然後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有個陰森森的白鬍子老頭,他對我說,讓我記住今天這個時間,他說有人用了很重要的東西,換到了讓我重頭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說:不管多少年之後,如果你想要從頭再來,就默念「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點33分的數學課上」,連念三遍。

我說:你tm誰啊?

老頭說:你tm別管我是誰,記住我的話!給我重複一遍!

我說:憑什麼啊?你讓我重複,我就重複?

老頭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他揚起手中的拐棍兒要打我,我一躲,醒了。

不知怎地,一身冷汗。我覺得這夢很有些古怪,就拿起鋼筆,把老頭說的那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再把紙條捲成一團,塞在文具盒的第二層的夾縫裡了。

那天的第三節是體育課。我換鞋的時候,低頭看到了姚遙的腳。她脫了襪子,也正要換上球鞋。她的腳很白很小巧,不過這不是重點,我看到她的左腳上有著七八個大泡,明顯是燙傷了,而且有幾個泡還破了,滲出了黃色的水。

我在課桌底下問她:你怎麼了?

姚遙也在課桌底下說:暖瓶打了。

我說:你怎麼不請幾天假?

她說:馬上要講函數了,我怎麼能請假呢?

我想了半天,沒確定函數是不是數學課的內容,就沒接她的話。我說:你別上體育課了,你這腳,跑上八百米,非得感染了!

她說:沒事兒,我沒那麼嬌氣。

於是,上課的時候,我就留心看她。跑啊,跳啊,都沒什麼。上完體育課,她坐在操場的台階上半天沒動。我走過去,看見她滿頭大汗。再仔細一看,她左腳的球鞋已經完全染成了紅色。我二話沒說,把她打橫抱起來就往校醫務室跑。她也沒掙扎,任我抱著。

等到了醫務室,門上居然掛著鎖。我又馬不停蹄地抱著她去了市醫院。門房老頭見她的一隻鞋裡往外滴著血,不等我開口,就把大門打開了。

後來,我接送她上學有一個多月。那天是我唯一一次逃了課還得了表揚的日子,那天也是姚遙第一次注意到世界上有一個我的日子,那天是1999年4月21日。

我是弄了一輛初中部「小弟」的自行車接送她回家的。她的姥姥見到我,不知道認出我沒有,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等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一邊責怪姚遙:燙著了怎麼還瞞著我!一邊就打開冰櫃讓我挑雪糕,我扭扭捏捏沒挑,姚遙說:拿綠豆的,那個好吃!誒,你快點兒,開著門費電!

我飛快地拿了一根綠豆冰棍。後來,對於那冰棍的生產日期,我很是懷疑。四月份,還沒有到需要吃冰棍解暑的季節。每次送姚遙回家,她姥姥總是讓我拿根冰棍回去的路上吃。吃了那冰棍,我總是要半路上就找廁所。我告訴了姚遙,她不信,後來有天上學的時候,偷偷在書包里裝了兩根,結果我倆都拉了一上午的肚子。

本來我天天接送她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這一上午還一直扶她去廁所,連老鄭都看不過去了,他把我們叫到辦公室。我環視一番,搬了把凳子讓姚遙坐下。老鄭說我:還挺會來事兒!又說姚遙:我讓你坐了嗎?

我說:鄭老師,姚遙的腳不能用力,她站著傷口會裂開的。

老鄭撇了撇嘴。他開始批作業,不理我們了。

上課鈴響了,辦公室里的老師都出去了。姚遙說:鄭老師,您找我們到底什麼事?

老鄭說:我們?我們是誰啊?

姚遙說:我和劉明哲啊,這不在這兒站著呢!

老鄭說:哦,你還著急了。我是想著給你留點面子,等人走光了再跟你們談。

姚遙說:我犯什麼錯了?

老鄭瞪起眼睛說:我又不是瞎子!你們兩個人幹了些什麼,用我說?

姚遙哇地哭了,她說:我們幹什麼了?你憑什麼胡說八道?

老鄭站起來說:你還死倔?好,下午把你姥姥叫來!又對我說:劉明哲,讓你奶奶也來

下午,兩個老太太在老鄭的辦公室見面了。人與人之間,如果真有八字不合這說法,那說的就是這兩個老太太了。

老鄭說:這才高一!高一啊!這兩個孩子,就按耐不住了!啊!你們當家長的,總說學校不負責。學校現在就負責的告訴你們,好好管管孩子!

姚遙的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個耳光,姚遙的哭罵聲隨即響起:我們什麼都沒幹!就是我燙著了,劉明哲接送了我幾個禮拜!姓鄭的,你血口噴人!

老鄭說:接送?你們是騎一輛車吧?你的手放哪兒了?

姚遙說: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扶著,讓我掉下來唄?

老鄭說:扶著,你不會扶車座啊,你扶人家男孩子的腰?一個女孩子,這麼輕浮……

姚遙大吼著打斷他:你放屁!我到底幹什麼了?你這麼污衊我?

我奶奶小聲對我說:嘖嘖!瞅瞅你找的這丫頭,這潑辣!將來能有你的好?

……

後面的場景,我不想複述了。總之兩個老太太對罵三百回合,不分勝負。我奶奶說,再讓她知道,我跟那個「小~騷~狐狸」有來往,就打電話給我爸,讓他回來打斷我的腿。不知道姚遙的姥姥跟她說了什麼。反正我們約好了,第二天,我在她家巷子的拐角等到了她,她什么都沒說,坐上我的車,手猶豫了一下,輕輕地但穩穩地扶在了我的腰上。快到學校了,她就下來,在校門口老鄭的注目禮下,挪到教室去。

再後來姚遙的傷好了,可我還是每天接送她。那個被我「借」走車字的孩子徹底絕望了,他終於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姚遙攔住他,假裝說:這車真夠勁兒啊!

那孩子哇地哭了:我要是再丟自行車,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姚遙笑得蹲在了地上。她的變化是飛快的。近墨者黑,沒誰能逃得出這古訓。

阿彪說:你小子牛啊!真tm牛!怎麼樣?那個了沒?

最近這幾個月,我幾乎不跟他出去瞎混了。聽慣了姚遙說話,再切換到阿彪這個頻道,就很有些刺耳。我說:你tm說什麼呢?

阿彪說:別給我裝啊!我還不知道你?哪個姑娘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說:真沒。

他說:趕緊啊!你tm給誰留著呢?

聽他這麼說,我真是哭笑不得。那時,我還不知道有一語成讖這個詞。我不在道上混了,道上卻還有著我的傳說。

放暑假了,我帶著姚遙去打撞球。這是她新近喜歡上的一項活動,她說,這裡面有幾何學和物理學的原理,很有意思。她說得頭頭是道,打起來卻頻頻把白球弄到地上去。我哈哈大笑著給她撿球,屁股不小心拱了一下鄰桌的胖子。胖子回頭,罵:你tm找死啊?

我撿起球,抬起身子,看到一張汪著豬油的臉。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我退出江湖后,頂了我位子的二肥。這名字並不是說他排名第二,而是說他為人實在有些「二」。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突然看到了姚遙,眼睛一亮,說:真tm好白菜都讓豬拱了!說完,他還衝姚遙打了個呼哨。

我說過,我很瘦,看上去根本沒什麼戰鬥力。可是,很多人都是吃了這麼想的虧。我手里的白球拍在了胖子的鼻樑上,撩陰腿也幾乎同時出招。胖子一秒鐘之內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幾個兄弟馬上圍了過來。撞球廳的老闆也過來了。他是個中年男人,兩隻手一共只有六根手指,這是他曾經叱吒小城的證明。

眼下,老闆一邊說著,不要打架,一邊拉著偏架。我的臉上身上很快著了幾下。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知道寧哥這個名頭兒的,我們還互相讓過幾次煙。我以為我們是熟人了,才會一直帶姚遙來這個場子,當然,這裡五毛錢一個小時的價格,也是全市絕無僅有的。

這麼一想,我就分了神。這時,一個小子沖我的眼睛搗了一拳,眼前一片黑紅,我坐在了地上。不及護住腦袋,無數大腳就向我身上招呼過來。我聽見姚遙一聲尖叫,抬頭她已經揮舞著球杆沖了過來。再看時,那老闆已經攔腰抱住了她。他說:你們要打,出去打!不然我就報~警了!

報~警兩個字話音未落,警~車就嗚咽著停在了門口。後來我被關了十五天。出來后,再裡面剛養得好些的傷口,又被我爸打得炸了線。我咬著牙扛著,一直到他打得滿意為止。

我和阿彪滿世界找二肥,這個人卻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到今天都再也沒出現過。

姚遙的姥姥出攤了以後,阿彪幫我盯著,我就跑到她們家裡去找她。她開了門,整個人更瘦、更蒼白了。雖然對於她沒來接我,我很有些耿耿於懷,不過看她這情形,似乎還沒有從驚嚇中緩過來。她蜷縮在床上,又拉過被子蓋上。

我笑說:這麼熱的天氣,你冷啊?

她說:冷。

我就去捉她的手,果然冰冷的。她嗖地把手縮了回去。

後來我又去找了她很多次,不知怎地,她一次比一次更冷淡。直到開學一個多月後,我才知道,原來她有了別的男朋友。

那天,她突然在課堂上暈了過去。老鄭和我把她弄到醫院,大夫說她是宮外孕,大出血了。老鄭一個巴掌打掉了我一顆牙。我沒解釋。

姚遙最後還是被搶救過來了,我還給她輸了血。醒來后,我時時刻刻守著她,因為她要尋死。而那個害得她差點死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過。

學校給了我和姚遙記大過處分。過了兩個禮拜,姚遙回來上課了,她對著所有注視她的人,咧開嘴笑了。年輕的記憶是短暫的,在同學們眼中,這件事慢慢就像沒發生過一樣了。

直到三個月後,阿彪才查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說,這一切都是六指兒布的局。六指兒,就是撞球廳的老闆。我們只知道,他曾經是個人物,卻不知道,他因為強~奸進去過七年。阿彪說這話的時候,先給了我一個窩心腳,我被他踹翻在地。他說:你tm帶姚遙去那種地方幹什麼?你是不是腦子進了屎?

我有氣無力地說:別擠牙膏。

他說:那個什麼二肥,就是故意找你的茬兒。他的鼻樑骨斷了,輕傷,輕微傷,都行。就看怎麼算。輕傷,你小子三年跑不了。後來,六指兒出面,說賠錢吧。tmd二肥那個孫子說,行,賠二十萬。你爸說:二十萬,都夠我再生兩個了,你愛告告去吧!

你爸就走了。可姚遙說,這錢她出。後來她就出了,六指兒借給她的。再後面的事兒,你不會還想繼續聽吧?

我大吼一聲,跳起來,一拳打在他胸前。我們撕扯著,直到精疲力竭。我說:我就知道,你tm對姚遙有意思!

他說:我tm有意思又怎麼樣?我動她一指頭了?啊?你tm倒好,一個女人都看不住,這么容易著了人家的道!

撞球廳關了,六指兒不知道去了哪裡。我們撲了空,只能拿磚頭敲掉所有玻璃泄憤。

高二那年寒假的一個深夜,姚遙跑來敲我們家門,她大哭著說,她的姥姥死了。我奶奶第一次沒拿眼白瞅她。我、我奶奶還有阿彪陪著她,辦完了所有的事。她們家沒有一個親戚來弔唁。那時,我才知道,她「在外地」的父母,其實永遠不可能回來了。當然,也就沒有搭什麼靈棚。她的姥姥很快被葬在了家族的一塊墓地里。

我和阿彪輪換著陪她,陪了一個多月。開學了,老鄭對於我、阿彪和姚遙同時沒去報到,已經很不滿了。他跑到姚遙家,見是我開的門,又看到了阿彪,就說:你們就作吧!

我紅著眼睛看著他:姚遙的姥姥去世了。

老鄭就張了張嘴,再沒說什麼。他關起門和姚遙談了一個鐘頭,也不知道談了些什麼。等他走了,姚遙洗了把臉,出來對我們說:我餓了,有什麼吃的?

姚遙恢復得這麼快,把我和阿彪都嚇得不輕。

可是,她沒有再來上學。她說,她交不起學費了。我和阿彪說,我們給你交。她說:你們能交得起高中的學費,能交得起我大學的學費嗎?

三月的一天,下了那年的最後一場春雪。放學后,我踏著雪,去找姚遙。門窗緊閉,從此再也沒有打開過。姚遙去了哪裡,我們再也沒有知道過。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雖然是個二本,可也是大學啊!畢業后,我回到小城當了公務員。阿彪投身他鐘愛的娛樂業,混得風生水起。聚會時,我們的老婆驚異地發現,她們竟然長得那麼像。

故事如果這樣結束,該多好。可是,一個深夜,我接到阿彪的電話,用的是陌生的外地號碼。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痛哭。他說:我殺了人。

我問:你現在在哪?有沒有被發現?身上有錢嗎?

他問:你怎麼不問問我殺了誰?

我問:誰?

他說:我殺了姚遙。

時間好像靜止了。我拿著聽筒,聽著他粗重的呼吸聲。他又哭了好久,終於開始講。

他說,他出差——其實是去搞些新鮮貨色來充盈他的場子——路過百裡外一個陌生城市陌生的公園裡陌生的人工湖邊,突然看到了姚遙。他說,儘管她憔悴了,看上去完全是個中年女人了,可他還是一眼能看出,就是她。姚遙卻沒有認出他來,畢竟阿彪的體重比高中時足足增加了一倍。姚遙沒認出他,卻向著他走過來,臉上堆起笑。她說:大哥,玩玩唄?

阿彪呆住了。姚遙的手就向著他抓去,一邊說:請我吃一碗面就行,大哥,包你滿意。

阿彪這才注意到,姚遙穿著非常暴露的衣服。

他請姚遙吃了面,給她加了兩份肉。姚遙把麵湯喝得一滴不剩。

姚遙要去湖邊的小樹林,阿彪說,開個房間吧。

姚遙說:浪費那錢幹啥?大哥……

阿彪打斷她:開個房間吧。

阿彪坐在床上,等著姚遙洗澡出來。姚遙洗完,一絲不掛地出來了。阿彪走到衣櫃那裡,拿了一件睡袍把她那走形的身體裹了起來。

這時,姚遙終於認出了眼前這個抽煙抽得自己哭了起來的男人,就是阿彪。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說:你是……阿彪?

阿彪說: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作踐自己?

姚遙說:你玩不玩?不玩我也是要收錢的!

阿彪拿出錢包,抽出一沓百元大鈔:給你!夠不夠買你半天時間?姚遙,你過得不好,為什麼不來找我?

姚遙一言不發。

阿彪哭了好久,突然,姚遙打起呵欠來。阿彪難以置信地扒掉她的睡袍,只見她的大腿內側,密密麻麻都是針眼。他的場子,發現了這樣的人,都是馬上趕走的,因為這樣的人,已經徹底爛到了骨子裡。

姚遙說:別充tm什麼救世主了!你到底玩不玩老娘?不玩我要走了,我還有事呢!

阿彪說:你就在這裡……打吧。

姚遙拿凳子堵了門,就從她的小包里往外掏東西。髒兮兮的注射器,彷彿用過一百次。阿彪在朦朧的淚眼裡,看到她的表情從痛苦變成冷漠。姚遙叉著腿癱在沙發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彷彿望著虛無。

阿彪說,不知道自己的手,什麼時候已經卡住了她的脖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停止了掙扎。

我聽完,好久沒說話。終於,我不甘心地問:你遇到的,真的是姚遙嗎?

他說:是她,我怎麼可能認錯她!

我說:你現在到底在哪?

他說:我就在姚遙旁邊。

我說:你還在賓館里?

他說:嗯。

我說:她到底是死了還是暈過去了?

他說:你tm能不能不問這麼弱智的問題了?她都拉尿了我一身,你說是死是活?

我說:你等著我,我馬上去找你!

我穿上衣服,我老婆攔住門,她手裡死死攥著我的車鑰匙。她說: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劉明哲,你不要忘了,你還有我,還有琪琪。你現在到底要去幹什麼?

我說:那是我兄弟!

她說:你不能去!你去了,就說不清了!說不定,這是那個楊文彪要找替死鬼!

我吼:我兄弟不是那樣的人!

她說:總之你不能去!劉明哲,你要去,今天我就先死在這兒!

她說著,就把車鑰匙打開,把鑰匙尖對準她的喉部。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她居然逗笑了我。我說:老婆,我不去,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老婆蹲在地上啕號大哭起來。她的哭聲驚醒了我三歲的女兒琪琪。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用小手擦著她媽媽的眼淚,重複著:媽媽不哭,琪琪聽話!媽媽不哭,琪琪聽話!

正在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我老婆撲過去,接起來,吼:楊文彪,你不要害我老公了!我求你了!

我一把推開她,搶過電話:喂!阿彪,我這會兒就出……

阿彪打斷我:你別來了。我已經打了120。剛才我仔仔細細檢查了一下,姚遙好像還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你等我電話。

我又一次被阿彪騙了。姚遙早就死了,這一點在之後的報道中,被記者寫得清清楚楚。阿彪把自己吊在了浴室里,可是被衝進來的警察救下了——他打得是110,我再一次被騙了。只是,他缺氧的時間太長,再也沒能醒過來。

我經常去醫院看阿彪。回來后,就經常和老婆吵架。其實,是老婆經常跟我吵架,畢竟每月兩千多的特護病房,是我近半數的工資了。阿彪的老婆已經跟他離了婚——還好他們還沒來得及要孩子。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按捺不住自己。慢慢地,我和老婆開始大打出手。我摔盤子,她摔碗。打得最激烈的晚上,老婆把我放有高中物品的整理箱摔了。那箱子的塑料都老化了,裡面的東西被摔了一地。

一個文具盒被摔到了我的腳下。一張發黃的紙捲兒出現在我面前。我展開一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我在坐機關開始練字之前那熟悉的筆跡——「怪老頭,白鬍子,說: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點33分的數學課上」。

我拿著那發脆的紙條,顫抖起來。因為在昨天晚上,我夢見了阿彪。這不是我第一次夢見他了。夢裡,他總是問:你到底想起來那句話沒有?我快撐不住了!

我問他:到底什麼話?

他說:md老子拿命換回來的話,你個狗日的竟然沒記住?

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老鄭說得對:再好的記性,也不如一個爛筆頭兒。

我拿著那紙條,正猶豫著,一個軟軟的聲音在旁邊叫我:爸爸!

我回過頭,看到琪琪。她的眼睛里含著淚,說:爸爸,你別跟媽媽吵架,媽媽要有小弟弟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向老婆。老婆說:看什麼看,明天我就把你的孽種打掉!一個月給人家兩千多,哪還有錢再養一個?

我再看向琪琪。那是我的女兒,是一個柔若無骨的小生命。無數個夜晚,我給她餵奶、換尿布。她得肺炎的時候,大夫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書,我的心就被絞痛了幾次。她叫的第一聲爸爸,她邁出的第一步。這些,如果我回去了,還能擁有嗎?還能想起來嗎?

老婆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我又想起了跟老婆的點點滴滴。我們是大學同學,雖然沒有跟姚遙那樣刻骨銘心,可也是真心實意地相愛的。即使她身上有姚遙的影子,這麼多年,我也早已知道了,老婆就是老婆,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個女人,她早不是我空虛時刻的替代品了。畢業后,老婆跟著我回到了小城,她的父母,還遠在千里之外,因為我們買不起一套稍微大點的房子。可是,她沒有抱怨。生琪琪的時候,難產,兩天多沒順下來,又剖了。兩茬罪她都受了。我真的要拋棄她嗎?

我離開后,這個世界是會消失,還是繼續存在?

老婆會怎麼樣?她會給我的琪琪找個后爸嗎?后爸的人品怎樣?

老婆那麼瘦,家裡的桶裝水,她要怎麼換?她不會開車,以後怎麼去超市?

我閉上眼睛,不敢再想。

琪琪拉拉我的手,要抱抱。我抱起了她,坐在沙發上。老婆慢慢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她哭得累了,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著了。我把那紙條攥在手心裡,好久好久。突然我反應過來,連忙鬆開手指,只見我手上的汗,早已把它弄得透濕。我慌忙小心翼翼地展開它,可是上面的筆跡完全看不清了。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是幾點幾分?究竟是幾點幾分?天哪!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我接起來,裡面說:是劉先生嗎?您哥哥剛才去世了。您方便來醫院一趟嗎?

辦完阿彪的喪事,老婆雖然在哭,可是明顯鬆了一口氣。入夜,我堅持開著燈,老婆罵我神經病,說開著燈她睡不著,還是關了。老婆捲走了所有的被子,我在黑暗中瑟瑟發抖。

朦朧中,我聽到卧室門吱嘎一聲,我奇怪地想,才上過油,怎麼又生鏽了?就見阿彪走了進來。他站在我床前,好久,一句話不說。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過了好久,他一個巴掌打在我臉上,他說:我這輩子,怎麼tmd跟你這麼個慫人做了兄弟?

說完,他緩緩消失在我面前。我一驚,睜開眼睛,才發現是個夢。看了表,是四點零四分。

第二天是個星期六。一早,老婆醒了,見到我,一聲尖叫。她遞過梳妝台上的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頰上,清晰地印著一個手印,高出皮膚有幾毫米,紅紅的。

我看著鏡子。鏡子里倒映出牆上的電子鐘。我回過頭去,看到突然一個數字毫無預兆地跳入我的腦海——09:33。九點三十三分。

1999年4月21日9點33分。高一,數學課。

1999年4月21日9點33分。高一,數學課。

1999年4月21日9點33分。高一,數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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