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痛恨中醫,僅僅是因為他父親的死嗎?

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有這樣一個論斷:「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葯,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

他所說「先前」的醫生和方葯,顯然是來自他對醫藥典籍的涉獵,那他「現在」所知道的又是什麼呢。

從《父親的病》一文可知,周父患了水腫病,渾身浮腫,卧床不起,咳嗽喘息。給周父治病的,先是紹興城裡的「名醫」姚芝軒,後來接替的是「名醫」陳蓮河。兩個人雖然名氣不小,醫術卻頗可疑,開藥也是別具一格,藥引子要「經霜三年的甘蔗」,「冬天的蘆根」,「原配」的「蟋蟀一對」,「結紅子」的「平地木十株」 等等。

這樣醫了兩年,魯迅父親的水腫,不僅沒有消退,反而逐日厲害。水腫俗名「鼓脹」,兩人就望文生義,用敲破的鼓皮做成「敗鼓皮丸」,以此來「克伏」水腫。然而終於是什麼用也沒有的,魯迅的父親周老爺子終於還是走了,年僅37歲。如若不經這麼一番折騰,說不定倒還能多好上一些日子。魯迅不無感慨的總結到:此即前人所謂「先破人之家,而後殺其身」了。這樣的一番不靠譜的治療,也是病家百般難求的,隔日一診,每診診金大洋一元四角,一年二百五十多塊大樣,加上藥資,這在當時「已是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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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不多久,魯迅就赴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學習,翌年轉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閱《時務報》,看《天演論》,初步形成「將來必勝於過去,青年必勝於老人」的社會發展觀。1902年,魯迅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官派赴日留學。他先入東京弘文學院學習日語,后入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習醫。

學醫的經歷激發了他的愛國熱情,學醫、翻譯、閱讀的經歷也打開了他的視野,他當然明白,給他父親看病的所謂「名醫」的手段,不過就是交感巫術罷了,和寮國的獵象者相信如果他們的妻子在家剪髮或擦油,大象就會掙破網套,或從網套滑脫並沒有什麼不同。「名醫」們也是如此,看病時煞有介事,看不好卻詭稱「有什麼冤衍」,「醫能醫病,不能醫命」等等,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十足一副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耍流氓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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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曾經拿中醫和西醫做過一番對比。魯迅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骨學、血管學、神經學、細菌學等等,這些內容原非中醫之所長,兩相對比自然看出小來,更何況古醫書中本就有些匪夷所思之處。

在《忽然想到》一文中,魯迅寫道:「做《內經》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於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凡是有肌肉的都發源於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於謂男女骨數不同;老仵作(古代驗屍者)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在,前者還是醫家的寶典,後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作天下奇事之一。」

當然,這也於當時的社會風氣有關。從俞樾先生號召「廢醫存葯」開始,圍繞中醫存廢就爆發過多次論戰,這些論戰得到了正在當權的留洋派、公派留洋西醫生和看到西醫在公共疫病防治上的長處(1872年天津霍亂)的保守派勢力的支持。輿論很快轉向西醫,當然,曾經留日學醫,後來又在教育部,身處全國輿論中心的魯迅也不免因此鞏固了中醫實乃騙術的觀念。

但如果再深究一步,魯迅對中醫的態度全是因為他父親的一場變故,和他本人的學醫經歷嗎?也不是。1925年,他在《從鬍鬚說到牙齒》這篇雜文中仍心有餘悸地說:「到現在,即使有人說中醫怎樣可靠,單方怎樣靈,我還都不信。自然,其中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的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次年,他又在《馬上日記》中寫道:「中醫,雖然有人說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的。」這裡很值得注意的是,他所說的「私怨」並不是指他父親的病逝,那這裡說的私怨是什麼呢?

魯迅厭惡中醫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中醫是封建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中醫,尤其是名醫,必有強烈的士大夫氣。名醫不光要能看病,也要讀經典談佛老,乃至五行八卦、周易衍數、君臣輔佐,都要涉獵一番。反過來也是一樣,士大夫們也多是會醫的。俞樾本人反中醫,主張「廢醫存葯」,對中醫也是涉獵頗深,他在《春在堂全書·讀書余錄》中,收了「內經素問」篇四十八條,就是他「探賾索隱」、「辨訛正誤」《素問》的札記。

他的學生章太炎和他一樣,也反對中醫,但閑來無事,不僅撰寫中醫專欄,還給人開方抓藥,尤其對《傷寒雜病論》功夫下得很深。鄭逸梅在《藝林散葉薈編》中說:「有人問章太炎:你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太炎笑答:都不是,我是醫學第一。」但章太炎對當時的名醫如劉河間、葉天士、吳鞠通、徐大椿、王孟英、張路玉等評價都不高。諷刺的是,章太炎和師傅都反中醫,教過一個學生叫陳存仁,反而是大中醫,準確的說是個做中醫生意的生意人。

魯迅討厭封建文化大家都是知道的,這多少和他的家庭境遇有關,他家就是從士大夫階層一路破落乃至困頓的,他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因此,他對那個時代上流社會的虛偽造作,文化中的種種弊端,總是冷眼看待,比如他就很瞧不上梅蘭芳的所謂「雅」。

在《略論梅蘭芳及其他(上)》中,他說:「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這種故弄玄虛,雲山霧罩,恰恰是魯迅最反感的。毋寧說,魯迅的反中醫,反的並不只是中醫,反的恰恰是士大夫文化為代表的封建文化體系。有意思的是,魯迅和梁啟超先生一樣,都是死於西醫的醫療事故。其死因是患了結核肋膜炎,卻被一個名叫須騰的日本醫生誤診為胃病,使用激素治療,以致病情迅速惡化。這大概正應了他曾經寫過的,「砒霜毒死過性命,是一種實踐,然後認識到砒霜有毒。」這麼治療害死過性命,是一種實踐,然後知道不能這麼治療,醫學就是付出了如此代價才逐漸進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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