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與麝月:同樣是不爭,為何下場完全不同?

夜翻紅樓,往往某一句話就能看呆了人的眼睛,比如二十回中的這句「獨見麝月一個人在外間房裡燈下抹骨牌」。閉目一想,這句話不正與三十八回的那句「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自成一對嗎?恰恰合成一個回目:麝月燈下抹骨牌,迎春花陰穿茉莉。

麝月

迎春與麝月,一個是最沒派頭的小姐,一個是最不起眼的丫頭,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卻有個共通之處,不爭。

迎春在花陰穿茉莉的時候,是一個人。這時黛玉在持竿釣魚,寶釵在掐桂逗魚,探春、惜春、李紈在柳蔭下看鷗鷺的,寶玉在東竄西跑,只有迎春,好像被孤立了一樣,和眾人離得遠遠的。眾人素日見慣了迎春這般,都不以為意。

麝月在燈下抹骨牌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彼時襲人睡了,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去了,只有她一個人靜靜坐在燈下。寶玉來問:「你怎不同他們頑去?」她找了一車的借口:

沒有錢;

都頑去了,那一個(指襲人)又病了,這屋裡交給誰呢;

滿屋裡上頭是燈,地下是火;

那些老媽媽子們,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

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

寶玉聽了,心下讚歎:公然又是一個襲人。的確,在行事上,麝月總給人一種「第二個襲人」的感覺,不過在不爭這一點上,麝月竟不知比襲人高過多少去。

晴雯看到寶玉替麝月篦頭,諷刺了一句「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麝月只在鏡中與寶玉相視而笑,並不在意。

寶玉為麝月篦頭

迎春的不爭,在大觀里算是首屈一指的,她雖含著金鑰匙出生,竟成日里只知道捧著一本《太上感應篇》默誦。無論是在好事還是惡事面前,這位小姐始終一副出著氣兒的死人面孔,連府里的小廝都曉得她這塊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的脾性。

迎春愛看《太上感應篇》,想一心做個大善人。她的乳母聚眾賭博,輸了錢把迎春的攢珠累絲金鳳拿去典當了當銀子,迎春沒事兒人一樣,反倒是事發之後綉桔和司棋二人替他出氣,迎春一口一個「罷,罷,罷」,一口一個「省些事罷」把一個綉桔憋屈得一行說,一行就哭。

綉桔和司棋早就明白,這乳母是一早看準了迎春「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的懦弱性情,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這個軟柿子捏。

探春、惜春、寶林諸人來看迎春,迎春仍是一副「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的態度,和寶釵一起看《太上感應篇》的故事。寶釵向來「不幹己事不開口」,而心直口快的黛玉就看不下去了,說了一句「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

直到父親把她拱手送給了一個虐待狂,任他蹂躪最終落得「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的下場,她也連吭都不吭一聲,把不爭發揮到了最高境界。

麝月的不爭,是怡紅院里無人可比的。在寶玉的眾多大小丫頭中,麝月並不出眾。她不像晴雯那樣抓尖要強,也不如襲人那般萬事老練,是一個極沒有城府的人物。

曹公將麝月比作荼靡花,也深有用意。麝月是一朵荼靡花,她就如東坡詩所云的「荼靡不爭春,寂寞開最晚」,不與晴雯爭風頭,也不與襲人爭名頭,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情花事中獨自開到最後一刻。

可卿魂托鳳姐時曾有讖語一則: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但襲人去后又云:好歹留著麝月。果真,及至那朵「占春顏色最風流」的海棠花(晴雯)敗了,那樹「萬枝丹彩灼春融」的桃花(襲人)倒了,荼靡(麝月)還滿架繁英,真箇是「開到荼靡花事了」。

迎春

迎春曾作過一首詩謎: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謎底是算盤,賈政看后評曰「打動亂如麻」。迎春的人生,也是任人彈撥,如一團亂麻。在賈府的四個小姐中,迎春又獨愛下棋,她的丫頭一曰綉桔,一曰司棋,也昭示了她的人生與棋子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

知棋者,焉能不懂棋道?棋之道,正謂「無為,無我,無欲」道家哲學精髓。想必迎春這種「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的人生態度定是來自於對棋道的領悟。

司棋被攆,迎春本一句話就能將她留下,可她撂下一句「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先去吧……」如此無情冷酷的話。類似地,在金鳳被丟、乳母被逐、丫頭被攆諸事前,她全然不理會,以為人生如棋。

在迎春看來,即便她爭了,也不過如蚍蜉撼樹,所以無為。

司琪被攆

麝月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晴雯愛立著眼睛罵人,秋紋、碧痕連打雜的小紅也要挖苦一兩聲,而從未見麝月與誰爭執過。襲人病了,眾丫頭們仗著山中無老虎,各自尋各自的樂去了,獨有麝月一人,慮到屋裡無人照看,想到老媽媽們的年邁和小丫頭子們的貪玩,自己一個人擔了看家的責任,這是麝月之慈。

晴雯撕扇,在寶玉面前爭足了面子,麝月走過來說這是「造孽」,這是麝月之儉。

晴雯發起威來,氣得寶玉渾身亂戰,竟要比賈府正經小姐的款還要大。襲人燃起妒意時,恨不得和死人爭個高低上下,一句「她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暴露了她懷爭座次的心思。麝月卻自始至終不願居功做大,也似乎坐寶玉姨娘的位子毫無興趣,這是麝月的不敢為天下先。

命運有時真會捉弄人,麝月雖不爭不搶,可這種不爭不搶的態度卻讓她成為了陪侍寶玉最後的丫頭。

麝月阻止晴雯撕扇

迎春不爭不搶,看似是一種超然,實則丟卻了一種更重要的東西:知。老子云:「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迎春卻像一潭死水。她的不爭,不利己,不利他,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褒揚的地方。

迎春所讀的《太上感應篇》是勸善之書,竟讓迎春成了一個愚善之人。善是本於心,樂於情的,而迎春的無心無情、無知無識,是對善最大的歪曲謬解。

迎春至死都堅守著《太上感應篇》的最高指示,以為不彰人短就是至善,這種認知讓她在無論是非善惡面前都無可如何。丫頭司棋被遣,留下了一句話:「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這才揭露了迎春的真面目。

迎春的不爭,極其自私,只求一味地無為,卻不管他人的死活。這樣的不爭,要它有何用?

太上感應篇

麝月不讀書,卻最諳解「善利萬物」的道理。不爭是至德,但有一個前提:善利萬物。麝月知曉這一點,她不與襲人爭位,不與晴雯爭強,不與眾婆子爭利,不與小丫頭爭便宜,所以,在怡紅院那麼多丫頭中,她唯一做到了「不積怨咎」,這是她應得的。

雖不爭,麝月也不是好欺負的。當事端出現的時候,麝月不像襲人那樣息事寧人,也不像晴雯那樣性如爆炭火,前者太文,於事無補,後者太武,火上添油。

寶玉的小丫頭墜兒偷了平兒的蝦須鐲,氣得晴雯蛾眉倒蹙,鳳眼圓睜,把她攆了出去。墜兒媽來討不是,晴雯與她針尖對麥芒,爭紅了臉,眼看著要鬧翻了天,麝月說了一番滴水不漏的話,把一個墜兒媽羞得無言以對。

麝月一出馬,三招就克敵制勝了。

第一招,是調停,告訴對方自己不是好惹的,連在賈府擁有最高地位的賴奶奶也得擔待三分,何況成日只在三門外頭混的她,一下子讓墜兒媽看清了自己的地位,剝奪了她的發言資格。

第二招,是辨理,向對方坦明晴雯叫「寶玉」小名一則老太太吩咐,二則林大娘示範,三則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這一說,讓墜兒媽立地認識到自己是雞蛋裡面挑骨頭,無中生有,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兒里去。

第三招,是給對方吃閉門羹。先讓對方恐,說不一會兒就有人質問她;再讓對方悔,指出她是小丫頭都認不清的無名小卒,不應略過林大娘越級行事;最後令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讓對方不得不撤。

這一番話,懟得墜兒媽連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給十萬個膽子再也不敢來了。麝月的本領,還不止這一件,另一樁制服芳官乾娘的事比這一樁更讓人嘆服,不消幾時就讓對方滿面流淚,陪盡好話,從此降服。

《道德經》云:「善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敵者,不與。」真正的不爭,不怒、不武、不與,如揮太極,妙招一雲就化干戈為烏有。

麝月的手段,不是攻敵,而是退敵,這種不爭,以和為本,是天之道,所以不爭而善勝。

麝月制服芳官乾娘

迎春讀道家,只學到了「向善認命」的皮毛。她所向的,是心內之善,是軟弱,不抗爭,是對萬事不聞不問。她所認的,是無論將她推向不知何方的命運。

迎春愛棋,故把生活視作下棋,把自己當成棋子,任人擺布。迎春愛《太上感應篇》,她一心一意地讀,只為在其中找到一方清凈,卻不知合上了書,生活依舊是一團亂麻。

在一團亂麻的生活中,迎春只知一味地躲避,直到最壞的事情發生了,她還掩著耳朵。是非、善惡,一切都與她無關。別人偷了竊,她不以為然,別人殺了人,與她也毫不牽連。她把生活下成了一盤「銹局」,她把自己當作了一顆「死棋」。

這樣的人,就像一顆毒瘤,她的不爭,是一把刀、一柄劍、一顆炮彈,隨時毀了追隨她的人。

迎春的娘比探春的娘強十倍不止,迎春反倒連探春一半都不及,如果她當初極力保住司棋,這丫頭也不至於被攆出去,一頭撞死在牆上,也不會搭上另一條命,她雖一聲沒有言語,卻是兩個殉情之人的背後推手。

「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這些全掛子的武藝於迎春雖則夠不上,卻極有可能隨時發生在她的身上。

迎春是一個小姐,她用不爭的態度毀了自己的人生,這算不得一個太過糟糕的結果。但果真如黛玉所說「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迎春若生為一個末世的君王,豈不會在權喪國辱之關頭還扔下一句「卿請自斷」的話,讓全天下為她的不爭而買單?

麝月作為一個丫頭,生得不如人,能力也不如人,所以她甘當陪襯。襲人理事,她在後面跟著;晴雯撕扇、補裘,她在旁邊看著。大觀園裡,好像有她也不嫌多,沒她也不見少,她就是那种放進人堆了看許多眼也找不出的姑娘。

她也愛抹骨牌,也愛抓鬮,卻不認為人生就像抹牌抓鬮,對於人生,她有自己的看法。

她說:「野墳里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

《禮記》云:「天子松,諸侯柏,庶人楊。」麝月雖生為庶人,她卻自比松柏,這一點連寶玉都不敢想。果如此言,她的命運也像那松柏一樣,歲寒而後凋也。

她不自賤,也懂得做好自己的本份。怡紅院里大大小小的丫頭,沒一個人覺得她傲,也沒一個人敢看低了她。麝月當然未必能懂得盛宴必散的道理,但她知道做人不能忘本,「常將有日思無日」。知福、惜福的人才可能造福,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最終陪伴照顧寶玉於貧寒之中。

麝月的一生,算是活明白了,沒有把自己的身心耗費在名利和幻軀上,最終她也逃脫了命運的扼喉,走上了長生的坦坦分明道,以不爭之德取得了她本應得的天下。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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