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藝術家的「神聖之書」

如果說將藝術家的閱讀與他的藝術經驗簡單對等的做法是愚蠢的,那麼完全無視書籍,或者說,對書籍的閱讀方式在塑造藝術家人格和藝術成就方面的作用則會令我們陷入更大的危險,王廣義曾多次提到,對他而言,閱讀更多的在於獲取啟示而不是獲得知識,對這種特殊閱讀經驗的了解會使我們在理解他的藝術方向上獲益良多。我選擇了他在處於人生和藝術節點上閱讀過的三部書來說明這個道理,這些書或者影響了他對世界的態度,或者直接導致了他對藝術方案的選擇。

▲ 王廣義 - 《偉大的幻覺》(局部)

閱讀也是一種遭遇,命運無常,沒有一部可以提供關於人生正確目標的書目,但有時一部書卻可以決定你的人生態度和品質,這是一種偶然與必然的辯證法,對王廣義而言,這部書叫《馬丁•伊登》。王廣義是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讀到這部美國小說的,這是他人生極度窘迫的時期,下放、當鐵路工人和高考落榜成為他與這部命運小說相遇的心理背

▲ 王廣義 - 大批判-迪斯尼

1980年他終於考入他夢寐以求的浙江美術學院,但他很快就對學院式寫實主義甚至各種形式的現代主義風格實驗感到厭倦,卻對古羅馬藝術中神秘的廢墟感和靜穆單純的形式產生了興趣,這一年,他與大多數在那個年代進入藝術之途的年輕人一樣開始閱讀哲學,不過他的閱讀方向並不是時髦的現代主義哲學而是中世紀的神學理論和前希臘時期和古羅馬時期的各種神秘哲學,羅素筆調輕鬆的《西方哲學史》為他提供了一幅了解西方哲學史的知識地圖,「在羅素的這本書中,有四個人物我反覆讀過,他們是,奧古斯丁、阿奎那、康德、馬基雅弗利」,而在這張地圖上他首先發現的是康德的「自在之物」這樣一個半神學、半哲學的精神城堡。

景,他後來說:「挽救我的是我母親的精神和傑克•倫敦筆下的馬丁•伊登」。

▲ (美)傑克•倫敦《馬丁•伊登》上海譯文1990 - 08

如果說他母親隱忍善良的品行使他在險惡嚴峻的環境中始終保持了對人的信

任,那麼,馬丁•伊登由卑賤到富貴終至自我毀滅的戲劇人生卻成他日後反覆咀嚼和體味的一部生活教材,他說「我從來也沒有如此投入地看過一本書,揣之於懷,藏之於枕,反覆誦讀。它是我日後認識梵高、尼采、基督、莊子乃至馬基雅弗利的基礎。它影響了我後來的方方面面」。他對社會殘酷性的特殊認識,對人性無常的哲理體悟甚至在藝術上的賭徒性格都深深植根於這部書的每一個細節和場景之中。

▲ 《純粹理性批判》康德著 鄧曉芒譯 楊祖陶校 人民出版社 2004-10

這個概念來自於《純粹理性批判》一書,當然,王廣義感興趣的並不是圍繞這個概念的有關認識與知識的複雜的邏輯論證,而是隱藏在這個曖昧概念背後的不可知論的神秘氣息,正是這種氣息引導他在奧古斯丁創世理論中尋找藝術以虛無創造世界的背後邏輯,尋找和假設隱藏在這個世界背後的那個本質世界,甚至尋找藝術家與上帝相同的地方。他後來說「康德對於我的影響,僅僅是兩個詞,二律背反和自在之物。我後來常常在文章中使用它們」。

▲ 王廣義《后古典——馬拉之死B》,布面油畫,160X200cm 1986-06

如果沒有這樣的閱讀背景我們很難對像《凝固的北方極地》《后古典》《理性系列》,甚至他終其一生的藝術履歷進行真正史學意義上的判斷「自在之物「這個在王廣義自我邏輯中被反覆解讀的概念,成為我們進入他的藝術世界的一把鑰匙。

1987年是王廣義藝術的一個拐點,這年他離開運動的中心來到偏遠的珠海,兩年的新潮美術運動的經歷雖然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但純粹自我精神的運動方式和決定論性質的思維慣性已使他的藝術與日漸開放的藝術情境相比顯得格格不如,這時,一部藝術理論著作又啟示錄般地進入到他的視野。

▲ 《藝術與錯覺》 (英)E.H.貢布里希 著; 范景中 林夕 李本正譯 浙江攝影出版社 1987 - 11

《藝術與錯覺》是英國藝術史家貢布里希的藝術理論名著,它主要運用波普爾「猜測與反駁」原理研究西方古典藝術中「知道」和「觀看」是如何影響再現世界的圖像生產史的,它將西方藝術史理解為一個慢長的「圖式修正」過程,而影響這個過程的除了藝術自身的符號製作和匹配邏輯外,更依靠藝術競爭中各種複雜的「情境邏輯」(或「名利場邏輯」),如果說康德的「自在之物」與「二律背反」塑造了王廣義藝術的精神邏輯和思維方式,那麼,「圖式修正」和「情境邏輯」這兩個概念則成就了他作為一個開放的當代藝術家在智力、知識和心理方面的比較優勢。正是對這一具有文化史厚度的藝術史理論的開放式「誤讀」,成為王廣義重新選擇自己藝術方向和方案的理論基座。

▲ 1987年 王廣義在創作《后古典——蒙娜麗莎之後》

嚴善錞先生在一部關於王廣義傳記的著作中以第一人稱方式這樣描述了這部著作對他藝術的轉折性意義:「1987年,我開始漸漸離開了運動的中心,擺脫了狹隘的地域主義思想。我把目光從玄虛的哲學中收縮回來,瞄準了藝術史,瞄準了藝術史所記載的種種神話。貢布里希的圖式理論給了我一些啟示。圖式不僅有助於我們去觀察世界和表現世界,圖式也有助於我們修正世界。刪繁就簡,去蕪存真。通過對歷史名作的重新修正,我創作了一系列的后古典作品,我創造了自己的藝術圖式。我的畫面造型靜穆,色調深沉,構圖平衡對稱,顯示出了一種莊嚴崇高的氣派。我把貢氏的圖式修正改造成了文化修正,把他的視覺認知理論改造成了精神認知理論。我找到了藝術史中業已存在的精神性,我開始學會了借他人說話,借歷史說話。我的這種修正,與馬奈的草地上午餐的改頭換面不可同日而語。在他那裡,歷史的名作只是一種形式。在我這裡,名作的歷史有了新的靈魂。在藝術方面,我不是歷史決定論者,歷史沒有必然性。人類的知識有延續性,但沒有邏輯性,人類從來就沒有朝著一個目標齊步前進。我欣賞經濟學中的無知之幕理論」。

▲ 王廣義《大批判——倫勃朗》,布面油畫,300X200cm 1990

博爾赫斯說,任何一部書都是神聖的東西,當然,他說的「任何一部書」是指神明時代的神聖之書和所有解釋神聖的書,這句話如果用在藝術家身上,那就應該是:「任何一部啟示過藝術家的書都是神聖的東西」,它們自身也成為藝術神聖創造的依據和佐證,對於王廣義而言,《馬丁•伊登》《純粹理性批判》和《藝術與錯覺》就是這樣的「神聖之書」。

(文章由藝術家王廣義提供,作者黃專,原標題《藝術家的「神聖之書」——影響王廣義的三本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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