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砂之鐵匠

原文@陳理 載於中讀App

鐵匠這種職業現在還有沒有了?我的意思是說那種傳統的鐵匠——

一塊黑黑的鐵砧,一爐紅紅的烈火,一個撲吃撲吃的風箱,一師傅一徒弟,一小鐵鎚一大鐵鎚,就構成了鐵匠鋪的全部家當。當紅得發白的鐵件被從爐中取出之後,鐵砧之上鐵鎚之下定然會騰起絢麗的火花,火花中小鐵鎚敲哪大鐵鎚打哪,小鐵鎚從容不迫大鐵鎚舉重若輕。火光中師傅一臉輕鬆;火花里徒弟無比嚴肅。古銅色的身軀隨著叮噹的聲響在火花中時隱時現,發白的鐵件在師傅合力擊打下漸漸成形並慢慢褪去紅色。錘聲漸緩,只有這時,你才會看到師徒二人濕淋淋的結實肌肉塊,在爐火的映襯下閃現著油亮的紅光……

小學放學時,常常在鐵匠鋪一看就是半天,那時當然不會想到會去山區當農民,當然更不會想到在山村裡會遇到一個鐵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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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匠到我插隊的那個山村時間比知青稍遲,他不是知青,也不是下放幹部。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上述兩種身份那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屬於被城裡驅趕下鄉的「黑五類」們。初次看到李鐵匠我就驚訝於他一身因打鐵煉出來的古銅色肌肉也因此對他的身份有了疑問,明明是一個工人怎麼就變成了黑五類?後來才知道他從小就當學徒打鐵只不過是「成份」是地主而已,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屬於「狗崽子」。他的下鄉也算是山區縣城的特色了,因為在城市裡光成份不好是不會被驅趕下鄉的。鐵匠姓李,單身帶兩個小女孩。聽說他老婆因他要被遣送下鄉當農民就和他離婚了。

「咱們村來了一個階級敵人」隊長的兒子炳仔跑來黑房子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時,臉上充滿喜悅讓我很是不解。炳仔接著說「是我爸向大隊要來的。我爸很高興,說是咱們終於可以較好地完成任務了。」哦,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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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代,「階級鬥爭為綱」是最高指示也是任務和工作。上級經常會下個文件提出要求,如在春耕秋收前要如何如何「狠抓」之類。可是我們村僅有一個黑五類在此前的「三年自然災害」年代餓死了,更糟糕的是他們的子女也都離家出走不知所蹤,這就造成隊長接到通知后,無從發力。面對一大堆貧下中農,只能念一念人民日報文章。這與擁有「階級敵人」實體的鄰村口號響亮相比,感覺相當遜色。也因此,在大隊彙報時總是有氣無力出不了風頭。為這事,隊長沒少嘆氣。

隊長高興是真的,因為第二天我就看到他親熱地拍著鐵匠的肩膀邊走邊說著什麼。那樣子就如來了一個好朋友且這個朋友可以幫助他解決難題。

在村裡李鐵匠就是和大家一樣的農民。村民們包括隊長,在田裡幹活時都與他有說有笑。顯然從隊長到村民都將李鐵匠與同是外來的知青等同看待。李鐵匠很壯,當他在田裡笨拙地使用著鋤頭時,那結實的肌肉塊又讓我想起火光中的師傅。

李鐵匠的「幸福生活」很快就被擊碎。那是我下鄉后的第一個春耕,濕冷的空氣被村民們的興奮感染出一絲絲暖意。那天早晨隊長宣布出工后先到打穀場上集合,我們以為當地風俗會有什麼「儀式」要舉行趕緊前去。一到打穀場,就見到了李鐵匠。由於人還沒到齊,李鐵匠粗壯的身影在打穀場中間很是顯眼與孤單。他胸前掛著一個木牌,他似乎不堪重負地低著頭。在城裡剛剛經歷過激烈「文革」的我們立即就明白怎麼回事了,白紙黑字貼在倉庫牆上的「以階級鬥爭為綱,打好春耕這一仗!」的標語,字寫得張牙舞爪又亂七八糟,一看就是隊里會計的傑作。

村民們陸續來了,拿著農具,零落散布在四周。他們彷彿對眼前的一切毫無感覺仍三三兩兩地閑聊讓隊長很生氣,在讀批判稿時經常停下來喝斥幾聲但很快朗讀結束。前後不足五分鐘。緊接著隊長一聲出工去,村民們也就紛紛向村外走去。李鐵匠一個人落在出工隊伍的後面,回頭看去,突然感覺他粗壯的身體有點兒弱不禁風。

其實,事後隊長與其他村民們就當沒有發生批鬥這事兒,在此後依舊與李鐵匠有說有笑並不見外,端午節村民們送給我們這些「外來客」的粽子也沒少李鐵匠一份。當然,只要是大隊有布置批判任務時李鐵匠照例要掛著個木牌站在打穀場的中央,隊長照例要朗讀他那五分鐘的批判稿。

慢慢地,李鐵匠也習慣了這種「儀式」,而且被批鬥時也不再有難過表情只是為了配合隊長不敢太過輕鬆。心這種東西在那個年代很容易就會被磨硬,自尊這種東西也很容易被拋棄。之所以這樣說的原因是,有一次批判會前由於會計忘記把那塊掛在李鐵匠脖子的「專屬木牌」取來,隊長大罵,會計狼狽不堪,等待批判的李鐵匠竟然也和村民們一起放聲大笑……

雖然只是少年但我,笑不出來。

運營人員: 魏宇波 MX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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