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自殺后的沈從文

沈從文不僅是一個文人。他和魯迅先生一樣,血管里流淌著一種野性的鬥士精神。在生活的戰場上,屢遭挫折卻百折不饒。

1

新中國快要成立的時候,沈從文自殺了。

他把手伸進電線插頭上,眼看著就要觸電了,兒子沈龍朱大喝一聲,慌忙中拔掉電源,一腳將沈從文踹開,這才保住了沈老的性命。

沈從文涕泗橫流,看著住兒子,彷彿在說:你救我幹什麼!

第二次,他將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用刀片割開了手腕動脈和頸上血管,有人破窗而入,跳進房間,用布把他的手和脖子纏住,血被止住了,他也被硬生生地從鬼門關又拉了回來。死了兩次的沈從文,被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名滿天下的沈從文,為什麼要這樣看不開呢?很多人說,這跟郭沫若有關。

30年代,沈從文批判了郭沫若,說他寫小說一無是處,還是寫寫詩算了。1948年,郭沫若發表了《斥反動文藝》,批判沈從文是「粉紅色文人」,專寫與革命無關的文字,很「毒」、很「陰險」。

知道郭沫若在政治上呼風喚雨的地位,沈從文從內心感到害怕,他說:「我搞的全錯了。一切工作信心全崩潰了。」而且,一群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大學生在大學貼出大字報,還掛出了「打倒沈從文」這樣的大幅標語,給沈從文帶來了排山倒海的精神壓力。他說:「我應當休息了,神經已發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去。」

用現在的觀點來看,沈從文應該是得了焦慮症,所以才有了兩次自殺的行為。後來,還是摯友林徽因得知了他的事,雖然她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但她還是將他接到清華自己的家裡,悉心照顧。沈從文終於好了,而且再也沒有尋過短見。

有人說,自殺的人是脆弱的。能有什麼事情,緊要的過自己的生命呢?為什麼要自殺這麼傻呢?

魯迅先生說過:做夢的人是幸福的,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寫過無數小說、對世事洞若觀火的沈從文,該是夢醒的一個。可是,經過與現實的搏鬥后,他卻發現自己無路可走了。

無路可走之後有兩種選擇:要麼就是不走了,自我了斷;要麼就是開天闢地,給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自殺過兩次的沈從文,選擇了走第一條路,他是懦弱的。幸好第一條路走不通。於是他毅然選擇走了第二條路。敢於走第二條路的人,是真正的勇士。沈從文的一生,就是懦弱與堅強交替的一生,他不是神不是巨人,他活生生的與生活戰鬥的經驗,對現代人其實有很多借鑒價值。

2

沈從文一心一意想著玩,於是小學都沒讀完,就玩進了軍隊。

說是個當兵的,其實就是做土匪。

當時天下紛亂,朝不保夕,在軍隊里拿著武器,沒準還能保一條性命。身體瘦弱的沈從文,在軍隊里只能做文書。後來,他遇上了對他一生影響最大的人——湘西王陳渠珍。

陳渠珍雖是軍人,但也是性情中人。他珍藏了大量書籍,還開放自己的書房給沈從文看。從各地搜來的古書孤本,還有很多珍貴文物,勾引起了沈從文的強烈獵奇心。書看著看著,沈從文逐漸變了:原來他覺得自然的天地已經夠大的了,沒想到書里的世界更大。後來他不僅有古書讀,還有各種各樣自五四以來的新書雜誌——《新潮》《改造》。沈從文苦思四天四夜,終於鼓起勇氣跟陳渠珍說:「我想去北京上學,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沒想到陳渠珍竟然一口答應:「你到那兒去看看吧。這裡給你寄錢來。你想回來,這裡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可以說,是陳渠珍這個好上司給了沈從文放手一搏的勇氣。沈從文小學都沒畢業,純粹為了開眼界就敢做個「北漂」,這份膽魄和見識,是他走向成功的根源。

其實,正是因為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才要敢於打破現狀。打出去了,生命另開一片天地;打不出去,反正也沒損失什麼。

3

到了北京之後,沈從文直奔他姐姐家。姐夫看到這個一腔熱血的愣頭青,想起了從前的自己,漫不經心地說:「你來北京,做什麼?」

沈從文瞪著大眼睛,眼裡閃著光,滿懷希望地說:「我來找理想,讀點書。」姐夫蹦出一聲苦笑,說:「你來讀書?讀書有什麼用?我在這裡讀了十年書,從第一等中學讀到第一流大學,現在畢業了,還不知道從哪裡去找個小差事做。」

冷靜了一下之後,姐夫又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勸說道:「北京城現在就有一萬大學生,畢業后無事可做。即使讓你做個大學教授,又能怎樣?薪水一樣很低。還沒有你在鄉下有出息呢!」

沈從文一聽,山野血性瞬間被煮沸了,慷慨激昂地說:「我待在鄉下?那不是看著他們今天殺人,明天又被人殺,有什麼意思,還什麼都學不到!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才跑出來的!我想來讀書,半工半讀也好,讀好書救救國家。這個國家這麼下去肯定不行的!」

說了半天,姐夫都沒說得動他回去,但還是很佩服他的膽魄。最後,他送給沈從文一句話:

「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因為除了它,你什麼也沒有!」

4

初到北京的沈從文,連當時的新式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他參加了一輪北京高校的入學考試,通通不過。北大的招生老師看他這副寒酸的樣子,好心地把報名的2塊錢退回給他。但他身上,也總共只剩下七塊六毛錢。拿著手上僅有的這幾塊錢,沈從文欲哭無淚。他暗下決心:自學,必須自學!寫,必須寫!他非常執著地練習寫新式文章,非常執著地向報社投稿,但命運非常執著地一次次拒絕他:除了偶爾發表的小文章,他的文章大多石沉大海。不久之後,沈從文聽到當時一位編輯大人的事:在一次編輯會上,主編把一大沓沈從文的未用稿件攤開,說「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說完就狠狠地把稿件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不斷的挫敗,不是沒有讓他考慮過轉行。幸好,沈從文最終還是記起了當初姐夫送給他的一句話:你既為信仰而來,千萬不要把信仰失去。

悲痛也就悲痛吧,落淚也就落淚吧。等眼淚流幹了,還是要繼續寫。

除了不斷投稿,沈從文還寫信給當時的文壇大佬們,希望得到賞識。其中一封信,寄給了郁達夫。郁達夫本來正處於人生低潮期,他覺得自己已經夠慘的了,沒想到這北京居然還有人比他更慘,他決定去看看這個年輕人。

一推開沈從文那間又霉又小的破房子的門,郁達夫震驚:天寒地凍,屋裡居然沒有火爐取暖;一個面無血色的年輕人縮在一角,只穿了兩件夾衣,留著兩行鼻涕,用破舊的被子裹著兩條腿,在桌子旁邊邊抖邊寫。沈從文看見了幾乎是破門而入的郁達夫,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他趕緊向郁達夫滔滔不絕講起了自己的抱負,自己在北京的慘況……就好像他要把在北京四五年間沒機會講的話一次講個夠似的。郁達夫請他中午去吃飯,吃完飯郁達夫將剩餘的零錢全部給了沈從文。末了還說了一句:「我看過你的文章。你要好好寫下去。」

回到破屋子的沈從文,哇的一聲撲倒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來:「別死啊,沈從文,相信中國文壇將來一定會有你的名字的!」

後來郁達夫果然將沈從文介紹給了徐志摩。徐志摩剛從國外回來,接手了一個文學雜誌,需要大量稿件。可是一般人寫的他又看不上,只能自己累死累活地寫。幸好天意讓他發現了沈從文。

沈從文沒有國外留學經驗,見識不多,這是他的弱勢,但也正好是他的強勢。他的文字,沒有翻譯腔,就像湘西的山水和人情,自然淳樸,即使僅僅是白描一番,也有讓人驚艷的野趣。早年的行伍生涯,讓沈從文積累了大量材料,加上他天賦的想象力,很快他就創出了自己的風格,闖出了自己的天地。現在看來,沈從文闖北京,不僅要歸功於勇氣,還要歸功於他對自己的準確判斷:他能寫出迥異於別人的文字,能帶給讀者新鮮的享受。這就註定他一定能在群星璀璨的民國留下印記。

5

沈從文名聲越來越響的時候,被不拘一格的胡適請到中國公學去講課。第一次上課那天,他原本準備得好好的,結果一進教室,頓時腿軟:

底下黑壓壓坐著數不清的人,大家都是來一睹這個新銳作家的風采的。沈從文膽怯了,後背發涼了,本來想好要說的話都不翼而飛了。他和台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獃獃地對望。一分鐘過去了,他說不出話,結果十幾分鐘過去了,他才開始說話,連珠炮式地一下子講了很多,邊說邊在黑板上抄提綱,十幾分鐘就匆匆把一個小時的內容說完了。他又轉過身來,和台下的學生,你眼望我眼,獃獃地對望。氣氛更尷尬了。於是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樣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聽課的學生哄堂大笑:

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還會害羞,真是可愛。有人向胡適告狀,寬宏大量的胡適一笑了之:「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只要不用說話,沈從文總是信心百倍,氣貫長虹。

有一次他經過操場,看到一個女學生,皮膚黑黑,身材壯實,在跑道上邊走邊吹口琴,他後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叫張兆和,是蘇州名門張家的千金。沈從文曾經自慚形穢,但並沒有壓抑住他內心的騷動。他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要追漂亮的女人。」他第一次給人家寫信,就直白地說:「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如此大膽的語句,倒沒有把張兆和嚇到:因為追她的人實在太多,沈從文條件算是最差的,她給他編了個號叫「青蛙十三號」。說是青蛙,不如說是癩蛤蟆。雖然沒有收到回信,但是沈從文並沒有放棄,一封接一封給對方寫信。最瘋狂的時候,沈從文甚至說如果她不跟他在一起,他寧願去死。張兆和真心煩了,跑去找校長鬍適讓他消停消停。胡適也勸了,沈從文還是不消停,那勁頭,就像當年在北京一定要混出名堂來一樣。

張兆和雖然受不了他的煩,但翻出他寫的情書不得不說,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滔滔激情,任誰讀來,都抵擋不住。放暑假的時候,沈從文甚至直接去了蘇州看她,成功討得張家一家大小的歡心,最終讓張兆和心動愛上了他。四年了,沈從文寫了四年情書,終於得到了女神的青睞,喝上了婚姻的喜酒,也終於過上了自己大膽幻想過的幸福生活。

婚後不久,沈從文寫出了畢生最偉大的作品——《邊城》,裡面除了繼續描寫獨一無二的湘西風景,還出現了一個純真可愛的女主角——翠翠。

這個皮膚黝黑、健康天真的少女,原型就是張兆和。

6

正是沈從文柔韌處世的性格,使他能夠度過1949年的那一場精神危機。

由於郭沫若在政治上的強大影響力和家庭生活的不順利,沈從文再也不寫小說了。想象一下,一個前半生以小說揚名天下的大才子,腦海里還構思了幾部鴻篇巨製,有些已經開了頭了,突然之間就不能再寫了,這真是要了他的命。但是,只有精神狹隘的人才會只有一條命。

沈從文不能寫小說了,但他在研究文物中找到了另一條命。

早在陳渠珍手下,他就已經從一件件古董當中,發現了我們這個民族靜水流深的生命力:

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就凝聚在器物之中。

這個民族有多博大,它的器物文化就有多博大。

於是,他的工作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別的大作家,茅盾、巴金、老舍,都已經變成了「人民藝術家」,整天出國,飛來飛去;

只有他,還蝸居在北京,自願進了歷史博物館做研究:「天不亮即出門,在北新橋買個烤白薯暖手,坐電車到天安門時,門還不開,即坐下來看天空星月,開了門再進去。晚上回家,有時大雨,即披個破麻袋。」沒人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做:

不寫文章的沈從文,看來是徹底落伍了、過時了。可是他自己卻說:「我似乎第一次新發現了自己。」因此,可以想象他報告自己轉行所取得的成就時,語氣多麼自豪:「我應向你認真彙報一下,現在大略估計,除服裝外,綢緞史是拿下來了,我過手十多萬綢緞;傢具發展史拿下來了;前期山水畫史拿下來了;陶瓷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扇子和燈的應用史拿下來了;金石加工工藝史拿下來了;三千年來馬的應用和裝備發展史拿下來了;樂舞雜伎演出的發展資料拿下來了……」

這些成就,都是他憑著一個人的眼力和心力,在一間10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完成的。這一次重生,比他之前寫小說的生命更強大:文字是以他的精神生活為養料的,一旦精神世界出現了鬱結,文字的成色就會大打折扣;文物卻是滋養他的精神生活的。在一次次對精品文物的讚歎、感悟之中,他的精神世界得到極大擴充,長養了他自身的生命力。

古人所謂的「安身立命」,大概就是此時的沈從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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