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子的戰爭——楊業之死

雁門大捷之後兩年,遼景宗病逝;又過四年,即986年,太宗發動第二次北伐戰爭。當年五月,東路主力兵敗,楊業所在的西路軍撤回代州。后太宗皇帝為挽回北伐的一些顏面,決定讓西路軍掩護四州百姓南撤,遂有西路重出雁門關,便有了前文所說的情景。

此時西路的局面是,遼國將領耶律斜軫統率十萬大軍趕至安定西,與宋朝雄州知州賀令圖相遇。宋遼雙方大戰於雄州,宋軍又敗,被殺一萬多人。遼國蕭太后和遼將耶律漢寧等又乘勝攻陷蔚州、寰州等地。對此,副帥楊業認為「今遼兵益盛,不可與戰」,並且提出撤退戰略:首先,四州百姓需分批撤退,雲州離敵軍最近,應當最先撤離;其次,西路要分兵應州(今山西應縣),誘遼軍向東,減少百姓撤退的阻力;最後,宋軍在石竭谷口(今山西朔州南)埋伏強弩手千人阻擊從應州引誘過來的敵軍。按照楊業提出的這條路線,宋軍自代州經繁峙直插應州,形成切斷攻佔寰州遼軍後路之態勢,必然迫使遼軍退師爭寰州,所謂「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把遼軍調動以就我之范,雲,朔,應三州之民趁機撤離,穩操戰爭的主動權,因而是一個具有非常膽識的主張。

然而,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越是失敗的軍隊越是聽不得正確的建議,越是要陷入死亡的泥淖之中,宋軍也是如此。

當楊業提出這個計策之後,立即有兩個人跳出來站到了他的對面堅決反對。第一個便是西路軍的監軍,當時擔任蔚州刺史的王侁。所謂監軍,是皇帝專門派來監督整個部隊軍事行動的親信,名義上與軍隊主帥平級,但其實權力要比主帥更大。北宋因為是將領發動兵變建立的國家,所以每任皇帝都「重文輕武」,「守內虛外」,即使軍隊出征,也要派自己的親信掣肘主帥。太宗雖然看重楊業,但實則充滿猜忌,他曾經將大臣誹謗楊業的奏摺交給楊業,也是威嚇他的一種政治手段。王侁首先反對楊業,本質上是代表大宋舊臣對北漢降將的懷疑以及對皇帝重用降將的不滿,他主張的是大張旗鼓地與遼軍決戰。所以他聽到楊業要設伏兵,就諷刺說,「領數萬精兵,而怯懦如此!」更過分的是他緊接著跟了一句,「君侯素號無敵,今見敵逗撓不戰,得非有他志乎?」,這簡直是把楊業推到了絕境。不決戰就是有「他志」,「他志」無非就是指控楊業有投降契丹的想法,實在卑鄙。還有一個人便是前面提到的力主北伐的外戚劉文裕(時任高陽關都監),劉文裕本身對北伐失敗要承擔一部分責任,現如今西路重出雁門關,他立功的慾望強烈,所以不支持楊業的伏擊,而是想要與遼軍決戰。

那麼西路軍的主帥潘美的態度如何呢?歷史的詭異之處就在,《宋史》與其它文獻在此處都沒有提到潘美,現今的學者根據潘美之後的行動認為此時潘美默許了王侁等人的建議。這時的楊業孤掌難鳴,且對於王侁的誹謗和眾將的質疑,他已是退無可退,只能悲壯地說「業非避死,蓋時有未利,徒令殺傷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責業以不死,當為諸公先」。或許這是降將的無奈,但確是最好的回答,楊業老將軍再次以他報國的無私回應了小人的毀謗,也註定因此而擺脫戰敗的污名。

楊業將行之際,想到無辜赴死地士兵,不禁痛哭失聲。他告訴主帥潘美「此行必不利」,要求潘美等在自己撤退的必經之地陳家谷「張步兵強弩,為左右翼以援」。等到自己兵敗退到此處時,留下的宋軍與楊業軍夾擊遼軍。說完這些,楊業還以一種極其悲愴的口吻泣道,「不然,無遺類也」。如今讀到這一段時,依然令人感慨,無法想象楊老將軍在哭著說「一個人也活不下來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情態。

影視作品《楊家將》

雍熙三年(986年)六月十五日,楊業率領的幾萬步兵與耶律斜軫的十萬遼國鐵騎在朔州東遭遇,經過中午至傍晚的半日血戰,楊業帶領的宋軍終因實力懸殊而敗退,幾乎全軍覆沒。少數人隨著楊業突圍至陳家谷,如果此時潘美軍與楊業前後夾擊,便有很大可能擊退耶律斜軫與楊業交戰後同樣疲憊不堪的遼軍,然而歷史不容假設,此時的陳家谷空空蕩蕩,竟無一人駐守。渾身浴血的楊業就像被丟棄的破敗的浮萍,孤獨地被風吹散,無人憐憫。

原來,宋將王侁等人在等待了幾個時辰也得不到楊業的軍訊的時候,便派人登高遠望,也看不見任何遼軍足跡,王侁等人就認定遼兵敗走,想要此時出兵爭得一份功勞,於是引兵離開谷口。潘美見王侁軍私自出兵,無奈之餘,只能領軍沿灰河往西南行進。行軍不久,突然聽聞前方楊業軍敗,潘美等人懼怕被遼軍追擊,以保存軍隊實力為由倉皇南逃,將陳家谷伏擊一事拋諸腦後。《宋史》記載,潘美軍「行二十里,俄聞業敗,即麾兵卻走」。

此時已精疲力竭的楊業看著毫無援兵痕迹的陳家谷,不禁絕望,他「拊膺大慟」,對全軍即將覆滅於此的命運感到悲傷,也為潘美,王侁等宋將言而無信,棄軍逃亡的做法心生憤慨。然而,不論是悲是怒,楊業都要將其化為一腔意氣,下馬拼殺。男兒在世,不過如東漢名將馬援一句「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而已。

陳家谷的地理位置

這裡楊業境況據《宋史》記載是,楊業「身被數十創,士卒殆盡,業猶手刃數十百人,馬重傷不能進,遂為契丹所擒」。最終楊業被俘后絕食三日而死,將一條性命還給了太宗皇帝。楊業的長子楊延玉,部將王貴,賀懷浦都力戰身亡。關於楊業的死,後人多為其演義。元代雜劇「孟良盜骨」以及明人熊大木的《楊家將演義》中認為楊業是撞李陵(西漢武帝時期一個兵敗投降匈奴的將領)碑而死,這當然是小說家的刻意塑造,並不可信。還有一本清朝人顧祖禹寫的《讀史方略紀要》認為楊業是戰死,因為時間離北宋過於久遠,也不被採信。當代史學家普遍相信《遼史》中「聖宗本紀」的記載,其中寫道,楊業在陳家谷「遇斜軫,伏四起,中流矢,墮馬被擒,瘡發不食,三日死」,即楊業死於箭傷。然而,楊業的死法並不會絲毫減損他的英勇無畏,反而更讓人觸摸到那一層血肉中偉岸的靈魂,千年不朽。

對於楊業之死,各種演義出於塑造一個巨奸大惡來反襯英雄楊業形象地文學考量,將所有的責任推到主帥潘美身上,還造出一個反面典型「潘仁美」。然而對於歷史,我們必須撩開所有蒙在真相只上的迷霧,去還原他最深層的血肉。如此,才能在千年之後,依然讓歷史觸動人心,提供借鑒。談到此處,我們可以看出,顯然堅決反對楊業,且擅自退離陳家谷的監軍王侁應當負主要責任,雖然劉文裕也反對楊業,但在北伐中劉文裕只是一個團練使,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而對於潘美在其中的責任,歷來研究者說法不一,但宋史在王侁離開陳家谷時寫道「美不能制」,所以我還是認為他只是一個「間接責任人」,他的責任在於始終不明確表態,縱容王侁等人誹謗楊業。而在幕後,太宗掩護四州百姓撤退的命令才是楊業死亡的最初始的原因,所以太宗皇帝的責任不可推卸。

然而,不論後人如何評說,一代將星已自此隕落,他也再看不到大宋兵敗后的風風雨雨,明珠將永久地在黃沙中沉寂。楊業陳家谷之死的消息傳出,朔州堅守的宋軍崩潰,宋軍三路皆敗,所取州縣全部復失,北宋的雍熙北伐徹底以慘敗告終。一代良將以自己淋漓的鮮血為大宋收復失地的信念畫上了句號,它標誌著抗爭的結束,屈辱求和的開始,宋朝失去了攻取幽雲最好的機會,之後被迫轉為戰略防禦,大宋至滅亡為止都將處於「不振」的狀態。

史書上的潘美畫像

回軍之後,主帥潘美被削官三級,導致楊業之死的罪魁禍首王侁被除名,流放金州(今甘肅榆中縣),劉文裕被除名,流放登州(今山東登州市)。

八年後,蕭太后兵臨開封,與大宋簽下臭名昭著的「檀淵之盟」。大宋通過進貢絹帛金銀,苟且偷安一百餘年,終在宋欽宗靖康年在屈辱覆滅。

亡國之際,顫慄在遼軍鐵騎之下的北宋君臣能否記起,當東京孤立無援被敵軍屠戮時,百年前曾有一位誓死衛國的將領比他們還更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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