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 | 從黛玉寶釵看曹雪芹的出世與入世

夢幻君按

曹雪芹筆下的黛玉和寶釵,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中道家和儒家的兩種思想,也代表了出世和入世的兩種態度。我們從《紅樓夢》中不僅能看到寶黛釵三人背後的賈家榮辱興衰,更是了解到曹雪芹心中關於出世與入世的看法。

自有了紅樓夢一書就有「擁黛派」和「挺釵派」之爭。愛黛玉的人喜歡她的孤高自許目下無塵,討厭寶釵的圓滑世故;愛寶釵的人正好相反,認為寶姐姐情商高,與這樣的人相處才舒服,而黛玉氣量小尖酸刻薄。也有人提出把釵黛二人合一就完美了。這似乎已經成了紅學一個永恆的主題。

初看紅樓夢的人,也許會把前面幾章跳過去,尤其是沒有故事情節的內容,大篇的敘述叫人不知所云,其中有一段賈雨村和冷子興的對話: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朱、張,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祚永運隆之日,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盪,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生於薄祚寒門,甚至為奇優,為名娼,亦斷不至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驅制。如前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要理解紅樓夢這段話至關重要。大奸大惡這段容易理解,成者為王敗者寇。比較難理解的是亦正亦邪的這段,來看下作者例舉的名單,是否發現一個特點:都是聰明俊秀才華橫溢,然而卻因為性格怪癖不容於塵世,至少是達不到塵世所要求的「成功」。

塵世要求的「成功」是什麼,是建功立業,是抱負於廟堂之上,總之是跟社會相關的,稱之為「入世」。且看名單中的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等人,在入世的觀點裡,雖為國君心不在社稷,詩寫得再好,舞編的再妙,毛筆字寫得呱呱叫又有什麼用?

但在出世的人眼中,則關心的不是社會,而是個人情操,是遵從內心自然自動的秉性。所以他們羨慕的是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怡然自得的陶淵明,追捧的是豪邁洒脫的李白,所謂真名士自風流也。

再來看寶釵與黛玉,不正是這麼一對入世與出世的存在嗎?寶釵關心的是與人打交道的事,湘雲拿不出錢做東道她幫著治螃蟹宴;哥哥帶回來的小玩意兒,她一人一份細細分好並不厚此薄彼,連不為人待見的賈環也是如此。她在賈府有最好的人緣,連小丫頭都喜歡跟她玩。她沒那麼關心個人情操,賈母大觀園一日游到蘅蕪苑「雪洞一般」,什麼擺設都沒有。寶釵追求的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黛玉當然相反,瀟湘館精緻得讓劉姥姥直驚嘆,連見多識廣的賈母都無從挑剔,只換下了舊的窗紗。她並不在意園中複雜的人際關係,小小一朵宮花她偏要計較得罪周瑞家的,「我為的是我的心」。她喜歡看書,於是閨房布置得跟書房一樣。她總在悲春傷秋: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寶釵是屬於儒家的務實派,黛玉是屬於老莊的精神派。沒有誰好誰不好,各自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作者從來都明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君不見兼寶釵與黛玉之美的秦可卿只在書中打了個醬油就領便當了么。

然而作者字裡行間還是透露出了他的偏好,寶玉與黛玉趣味相投,並不在意她的小性兒、歪派,反而端莊的寶姐姐只勸他一句要在正事上下功夫他拿起腳就走了。他不愛讀正經文章,專愛一些精緻的淘氣,追求仕途他稱之為「國賊祿鬼」。當然這些都是年少時的恣意妄為,後來作者家道中落窮困潦倒之際也許有過深刻的反思,文中罵寶玉的詞大約就是想對年少的自己想說的話吧。

富貴不知樂業,

貧窮難耐凄涼。

可憐辜負好時光,

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

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絝與膏粱,

莫效此兒形狀。

誰說作者沒有後悔過呢,看著家道中落自己卻無能為力。但也許再來一回他還是會那樣活,讀那些雜書,干那些不正經營生,維護小丫頭們,他還是想選擇黛玉。最後不得已選了寶釵,也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然後他只能出家了,出家是出世的逃避。從對賈敬出家然後青年公子賈珍無人管束無法無天導致可能引發了敗家的禍端的描寫上看,其實作者並不認為寶玉出家就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別無選擇。

畢竟,偌大的中國,上下五千年,能做到出世與入世兼得的,也唯有王陽明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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