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達·卡洛:被命運謀殺了的女畫家

在你身體裡面生根發芽的新傷口舊傷口

假裝和春天一樣美

你用畫布對付它們

五顏和六色們也疼得跟著叫喊起來

你這個疤痕體質的女人吶

連你靈魂上面的疤痕也新鮮欲滴


林白曾經知道兩個女畫家,一個是卡洛,一個是弗里達。後來,林白知道了卡洛就是弗里達,她就是墨西哥近代最偉大的女藝術家。林白喜歡卡洛這個名字,不喜歡弗里達這個名字。因為「弗里達」成為好萊塢一部電影的名字。林白不喜歡好萊塢弄出的《弗里達》,她喜歡作為藝術家的卡洛。她是一個死去了的女人,她是一個死去了以後才有了很響名聲的女人,而且,她的名聲將更加響亮。林白說,墨西哥離好萊塢有多遠,《弗里達》離卡洛就有多遠。林白的表達多麼準確——即使再漂亮的演員,再有名的演員,長相再相近的演員,她怎麼可能把弗里達再現出來?這個世界上又有誰能把弗里達再現出來呢?

讀傳記《弗里達》之前,我不可能想象出這個世界上生存過這樣一個女人。是不忍心想象,不忍心知道。一個女藝術家似乎可以承擔一切嚇人的命運。藝術家似乎可以僅僅成為一個符號,一個概念,用來被世人仰視。可是,藝術家背後的那個叫弗里達的女人,肉身的女人,承擔得了這麼一種嚇人的命運,直讓人想哭。

先是看到弗里達的一幅畫,當時不知道畫者是誰。畫的是一頭小鹿,小鹿的面孔卻是一張女人的面孔。這女人的兩道眉毛很濃,而且奇怪地連在一起。小鹿頭上的角好看地伸向天空。小鹿的身上插著九支箭,這九支箭從各個角度與小鹿的身體垂直,暗紅的血從箭頭與小鹿的身體接觸點流出。血液從肉體里滲透出來的樣子像一枚枚的紅十字,這花樣的十字動感十足,淚滴一樣在涌動。畫面上那張女人的面孔卻是安寧的,一種被生活謀殺之後的安寧,卻比謀殺更恐怖。這幅畫給了我猛烈的視覺衝擊。當時我就想,這一定是一個女畫家的作品,這還應該是她的一幅自畫像,一個正在被生活謀殺之中的女人的自畫像。

然後便怎麼也不忘這幅畫了。

有一次看一本書——《野獸之美》,裡面刊出了配合這本書所設置的一些圖畫,圖畫裡面就有這幅鹿身人面畫。我在那個時候起知道了這頭小鹿的作者是弗里達,知道了這頭小鹿是弗里達,知道了這個被生活謀殺了的女人是弗里達。弗里達便成了我要尋找的女人。終於,我找到了這本叫《弗里達》的傳記。這本三百多頁的書,展覽著一個女人的千瘡百孔。

弗里達這樣表達了她自己:我一生有兩次不幸,一次是被街車重創,另一次是遇見里維拉。里維拉是她的丈夫。

弗里達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人,那些真實的照片可以證明。她長得極有特點,她的頭髮很長,眼睛是很特別的棕栗色。在她的自畫像上,她的眉毛總是格外的醒目,它們連在一起,像是烏鴉的兩扇翅膀。如果什麼可以成為弗里達的標誌的話,那一定是她的眉毛。她美得極有內容,她的美里居住著很多辭彙:純正、憂鬱、迷惑、堅定、敏感、放肆、桀驁、脫俗。她特別愛美。無論是在街上、畫布間、病床上,她的頭髮都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她總是穿華美的衣裳,花朵永遠在她的頭上盛開。

1907年,弗里達出生於墨西哥。弗里達6歲的時候,患上了小兒麻痹症,她的右腿終身瘦弱、軟弱無力。她在房間里養了九個月的病。弗里達曾經是自我迷戀和開朗外向的。可是,6歲那年,上帝就用疾病收回了她的天真爛漫,收回了她做夢的天性。小小的女孩,就深刻地意識到內心世界的白日夢與外部世界是極不一致的了。有一張照片,是弗里達麻痹症康復后與家人的合影——弗里達與家人離得遠遠的,臉色是憂鬱的,她獨自站在一叢灌木后,好像要躲進去。

少女時代,墨西哥著名的壁畫家裡維拉成為弗里達的偶像。她對同學說:「我的目標是為里維拉生一個孩子,有一天我會把這個想法告訴他的。」多夢的少女時代,偉大的藝術家當然是她們的偶像。里維拉成為弗里達的偶像,太順理成章了。她自己也從來沒有當真過。像弗里達這般聰穎的女孩子沒有偶像,那倒是顯得不正常了。她怎麼能想到,後來她果真成為里維拉妻子了呢?那個時候,她正與學校里一個英俊的男同學談情說愛,談得熱火朝天。那個男同學叫阿萊詹德羅。有一天,弗里達與阿萊詹德羅到街上去,她不知道,慘烈的命運正張著羅網,準備逮著她呢。那是1925年9月17日的傍晚時候。弗里達18歲的一天。那輛公共汽車已經快滿座了,弗里達與阿萊詹德羅在車的後部找到了座位。先前他們上的是另一輛車,但由於弗里達丟失了一把小陽傘,下車去找,他們倆就上了那輛將要出事的車。什麼叫鬼使神差?這就是了。這個時候,一輛開得很慢的電車對著公共汽車衝過來。電車一點也沒有剎車的意思,好像是故意要製造一次車禍。電車撞在了公共汽車的中央,慢慢地將公共汽車掀翻。在電車的鐵杆中間,扶手斷裂並插入了弗里達的身體,鐵條從她身體的一側刺入從另一側穿出來。車禍中她的衣服被撕開了,車上的某個人,也許是一位漆房子的人,他帶著一袋金粉。袋子破了,金粉灑滿了弗里達正在流血的身體。這一瞬彷彿已經對弗里達的一生做出了詮釋:她註定千瘡百孔,卻美得驚人。

阿萊詹德羅卻幾乎安然無恙。

現在可以肯定了:命運的尖刀是狠狠地對準弗里達的,是有所準備的。

弗里達腰圍處的脊椎斷了三處。她的鎖骨斷了,還有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也斷了。右腿有11處碎裂,右腳脫臼。左肩脫位,骨盆有三個地方破碎。那根鐵條在她腹部的高度刺入體內,從左側刺入並穿過了她的陰道。「我失去了貞操!」她說。沒有人以為弗里拉能夠活下來,但是,她活下來了。在這裡,我不想描述她在這個活下來的過程吃了多少苦頭——這樣的苦頭還用得著我描述嗎?或者說,我能描述得下來嗎?文字能表達出那麼一種疼痛嗎?我只想說說結果。三個月後,弗里達的病情奇迹般地好轉了。謝天謝地,她還能走路了,還能逛街。這期間,那個叫阿萊詹德羅的男人沒給她多少安慰,幾乎不去看她。倒是她給他寫了一大堆信,她愛他。他原本也是愛她的。在弗里達痛苦無比的這段時光,阿萊詹德羅的做法令人遺憾。弗里達出院了,自由了。他們倆分分合合了一段時間。再後來,阿萊詹德羅沒有和弗里達告別就離開了墨西哥去了歐洲。他說陪嬸嬸去看病,這話我們聽起來都覺得是借口。是不是借口,我們都替弗里達不值。當然了,情感的事外人是說不清的,外人的摻和也不高明。但是,從感情上,我們是不願意讓命運多桀的弗里達再受苦了。

現在想來,上帝沒有把弗里達收回,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上帝總是選中一些人,拿他們的心靈與身體做實驗,往死里整他們,迫害他們,造煉獄給他們住。反反覆復,給他們身體的傷口和心靈的傷口上按上拉鏈,隨意地開開合合,一次次袒露它們的皮開肉綻……就是為了看看肉體做的人能有什麼樣的堅持,他們使用了什麼樣的東西作為這種堅持。這樣的人到人間來是為了留下他們的名字,讓凡人在人間苟活的時候,能接住他們耀眼的光芒,而使得這種苟活有點意義,有點力量。上帝當然是有歉意的,便把他們叫做天使。弗里達就是上帝選中的這麼一個天使。她到人間,是下凡來的,她必須歷經磨難才能完成上帝的使命。她活了47歲,時針早已定好,到點必將回歸。這麼想,我就可以釋然了。不然,怎麼能接受弗里達沒完沒了接受懲罰的事實:車禍以後至離世的二十九年間,她一共接受了三十二次外科手術,有一次整整一年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三次流產;穿過幾十件皮革、石膏或鋼絲做成的支撐脊柱的胸衣;她最終的癱瘓;還有,她的千瘡百孔的愛情。

上帝這麼折騰弗里達,就是要向她索取她的畫作的。

病體把弗里達固定在病床上,她開始畫畫。起初是為了消遣,後來是為了重鑄自己的生活。她用畫筆畫出自己的自傳。那一幅幅自畫像,畫出的都是她的人生況味。她說,只要補好我千瘡百孔的身體,我就能作畫。畫布挽救了她。她反過來把病痛和死亡當獵物,她逮住了它們,並把它們畫在紙上。紙上便滿是觸目驚心的病痛和死亡,充滿了叫喊,獨一無二的叫喊,身體的,還有心靈的。(未完待續)

節選自高偉《她傳奇》江西美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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