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信基督夜信佛

文/史鐵生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出的混亂,使得常有人問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還是信佛法?我說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義;二曰死,或死的後果。倘其不錯,那麼依我看,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面對生,而佛家智慧的側重是怎樣看待死。

這樣說可有什麼證據嗎?為什麼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於死後?證據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絕不會告訴你苦難是可以滅盡的。為什麼?很簡單,現實生活的真面目誰都看得清楚。清楚什麼?比如說:樂觀若是一種鼓勵,困苦必屬常態;堅強若是一種讚譽,好運必定稀缺;如果清官總是被表彰呢,則貪腐勢力必一向強大。

在我看,基督與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個「苦」字上,即對於苦難所持態度的大相徑庭:前者相信苦難是生命的永恆處境,所以其應對是「救世」與「愛願」;後者則千方百計要遠離它,故而祈求著「往生」或「脫離六道輪迴」。而這恰恰對應了白天與黑夜向人們所要求的不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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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之可怕,連小孩子都知道。見過早晨幼兒園門前的情景嗎?孩子們望園卻步,繼而大放悲聲;父母們則是軟硬兼施,在笑容里為之哭泣。聰明的孩子們頭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媽媽,明天我不去幼兒園!

成年人呢,早晨一睜眼,看著那必將升起的太陽發一會兒愣,然後深明大義:如果必須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對生命的苦難本質說是。否則呢?否則世上就有了「抑鬱症」。

待到夕陽西下,幼兒園門前又是怎樣的情景呢?親人團聚,其樂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倫的動人圖畫!及至黑夜降臨,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辭的許諾中睡熟;父母們呢,則是在心裡一遍遍祈禱,一遍遍驅散著白天的煩惱,但求快快進入夢的黑甜之鄉。倘若白天揮之不去,「格爾尼卡」式的怪獸便要來禍害你一夜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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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基督信仰更適合於苦難充斥的白天。他從不做無苦無憂的許諾,而是要人們攜手抵抗苦難,以建立起愛的天國。

譬如耶穌的上十字架,一種說法是上帝舍了親子,替人贖罪,從而彰顯了他無比的愛願。但另一種解釋更具深意:創世主的意志是誰也更改不了的,即使神子也休想走他的後門以求取命運的優惠,於是便逼迫著我們去想,生的救路是什麼和只能是什麼。

愛,必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獨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兩種態度可供選擇:愛與恨。

恨,必致人與人相互疏遠,相互隔離,白天的事還是難以施行。

唯有愛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尋找與溝通,白天的事不僅施行,你還會發現,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積極應對這世上的苦難。

佛門弟子必已是忍無可忍了:聽你的意思,我們都是消極的嘍?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獨自療傷的時候,正如歌中所唱:「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抹去創痕。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你曾經到哪兒去了?傷在何處?

我曾赴白天,傷在集市。在那兒,價值埋沒於價格,連人也一樣。

所以就「歸來吧!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鄉,存放著童年的夢。夜晚是人獨對蒼天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來?我能不能不來,以及能不能再來?「死去元知萬事空」,莫非人們累死累活就是為了最終的一場空?空為何物?死是怎麼回事?死後我們會到哪兒去?「我」是什麼?靈魂到底有沒有?……黑夜無邊無際,處處玄機,要你去聽、去想,但沒人替你證明。

便又想到醫學。我曾相信中醫重實踐、輕理論的說法,但那不過是因為中醫理論過於艱深,不如西醫的解剖學來得具體和簡明。中醫理論和佛家信念是相通的,也是連接起天深地遠,連接起萬事萬物,把人——而非僅僅人體——看成自然整體之局部與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縛(比如禮儀習俗),使之在人體解剖方面有失仔細。而西醫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實處,對於人體的機械屬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徹,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鐵生正在享用著的「血液透析」。

要我說,所謂「中西醫結合」,萬不可弄成相互的頂替與消耗,而當各司其職,各顯其能;正如晝夜交替,陰陽互補,熱情與清靜的美妙結合。

不過,說老實話,隨著科學逐步深入到納米與基因層面,西醫正在彌補自身的不足,或使中醫理念漸漸得其證實也說不定。不過,這一定是福音嗎?據說納米塵埃一旦隨風飛揚,還不知人體會演出怎樣的「魔術」;而基因改造一經泛濫,人人都是明星,太陽可咋辦!中醫就不會有類似風險——清心寡欲為醫,五穀百草為葯,人倫不改,生死隨緣,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過這就好了嗎?至少我就擔心,設若時至1998年春「透析」技術仍未發明,史鐵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歲了,哪還容得我六十歲上晝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總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殘守缺。

說佛法跟科學有緣,佛門弟子多會引為驕傲。但,若說二者的問題也有同根,未必信眾就都能不嗔不痴。

所謂同根,是說二者的信念有一個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這個世界的究竟,然後,科學的理想叫「人定勝天」,佛法的心愿是「人人皆可成佛」。問題是誰都沒說,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終難究竟,人當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總在極少數,尚未究竟和終難究竟的大多數又拿什麼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門確有其非凡的智慧,確有其慧眼獨具的奇妙功法,能夠知曉甚至看到理性所無從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這仍是極少數人的所能;第二,再強大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因為無限意味著永不可及;第三,老調重彈——成佛是一條動態的恆途,絕非一處萬事大吉的終點,然而,一個「成」字,一個「究竟」,很容易被理解為認知的極點與困苦的窮盡。

所以,一條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險:大凡理想或心愿,一旦自負到「人定勝天」,或許諾下一處終極樂園,總是要出事的。科學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態的破壞。信仰如果出事,料想會是在心態方面。

理想,若總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發少年狂」倒也不是什麼壞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間美德(柏拉圖認為,政治可以有高貴的謊言,神卻不可說謊),那麼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舊神秘,命運依舊乖張,信仰豈不要受連累?

首先質疑它的就是科學。科學以其小有成果而輕蔑信仰,終至促生了現代性迷障。問題是,在實證面前,信仰總顯得理虧——「看不見而信」最容易被忘記。怎麼辦呢?便把「果」無限地推向來世。這固然也是一種方略,可以換得忍耐與善行,但根基無非是這麼一句話:好處終歸是少不了你的!可這樣的根基難免另有滋生,比如貪心,比如進而的謀略,直至賄賂之風也吹進信仰。君不見廟堂香火之盛,有幾個不是在求乞實際的福利!眾生等不及「終歸」——既可終歸,何不眼前?這邏輯本來不錯,更與科學的「多快好省」不謀而合!只是,這夜晚的信仰怎麼就變得比白天還白了?

「不不,」於是有佛門高徒說,「這是誤解,說明你還不懂佛!」隨即舉出諸多佛法經章、高僧本事,證明真正的佛說與那廟裡的歪風毫不相干。

那,為什麼您講的就是真正的佛說?

那麼你認為,我講的對還是不對?

問題是,大眾所信的佛法,未必跟個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樣。不管誰到那煙霧騰騰的廟堂里去看看,都會相信,這世上廣泛流行的是另種「佛法」。

何為另種?

求財的,求官的,求不使東窗事發的……許願的,還願的,事與願違而說風涼話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長壽的,長壽而求福樂的,福樂不足而求點石成金或隔牆取物的……

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怎麼就成了他們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說?

何為神說,何為人傳,基督信仰千百年來都有探討。哪是佛說,哪是人言呢?佛門也曾有過幾次集結。高僧們相約一處,論辯佛法真諦,可惜這一路香火已流於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點與引領,人性就像流水,總是要往低處去的。如今是人們由著性兒地說佛與「佛說」,人性的貪婪便佔上風;眾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廟堂前便「鼓足幹勁」地賣起票來。這類「信」徒,最看佛門是一處大大的「後門兒」,近乎「朝中有人好辦事」。辦什麼事呢?辦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辦到呢?耐心聽「芸芸眾生」說吧,其津津樂道者,終不免還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迹——免災祛病呀,延年益壽呀,準確或近乎準確地推算前世和預測未來呀……這些我都信,只不信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見過,甚至親身體驗過,但我仍認為「看不見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於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為什麼不算?科學所創造的奇迹還少嗎?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牆取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莫非這世上就不會有苦難了?沒有了當然好,可那就連信仰也沒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對無從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種不屈不撓、互愛互助的精神!

聽說有人坐飛機趕往某地,只為與同人聚會一處,青燈古剎、焚香誦經地過一周粗茶淡飯、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來諷刺,那飛機一路的高排放豈是這一周的低消費所能補償的!真是算不過這筆賬來?想必是另有期求。

又據說,有位國人對西人道:「還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們那個上帝吧,連自己兒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論基督與佛均乃全人類所共有,豈分國族!卻只問這類求佛辦事的心態,原因何在?說到基督與佛,何以前者讓人想到的多是懺悔,後者卻總讓人想起許願?懺悔,是請神來清理我的心靈;許願,卻是要佛來增補我的福利。懺悔之後,是順理成章地繼續檢討自己;許願之後呢,則要看看佛的態度,滿足我願的我為你再造金身,否則備選的神明還很多。

那麼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麼?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療法。佛看這人間不過是生命恆途中極其短暫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賽前的一次熱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處泥淖。佛的目光在無始與無終之間,對於這個球體上千百年來的蠅營狗苟,對於這一片燈紅酒綠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場,說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為了什麼?比如說「抑鬱症」,你去調查吧,統計吧,很少不是因為價值觀的失落。說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場上滯銷、掉價、積壓而後被處理,一向自視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鬱症」即告得手。佛之所以是最好的心理醫生,是因為他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場價格,堅定了生命的恆久價值。而這樣的療法,還是那句話:很難在叫賣聲聲的白天里進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靜時。

說到這兒想起件事,前不久與朋友談起「城市文學」。「鄉土文學」誰都知道,可什麼是「城市文學」呢?兩個人說來說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學」的特點,根本在一個「市」字上。城市,乃市場的引發,而市場的突出作為是價格的誕生。正所謂異化吧,價格功高震主,漸漸就脫離開價值而自行其是了。於是乎討價還價,袖子里掐手指,然後發展到滿街貼廣告和電視台上吹牛皮……原本是為了貨通有無的集與市,慢慢竟變成了騙術比拼的大賽場。敗下陣來的自然鬱鬱寡歡,待其兩眼發直、渾身發抖時,便取名為「抑鬱症」。有趣的是,先是虧本者抑鬱,慢慢演化,虧心者倒榮耀起來,稱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偉壯觀謂之「高尚社區」。久之,價格成長為重中之重,價值一敗塗地。成者王侯敗者寇。怕為寇者,或打腫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見天日,想起市場就顯露出「抑鬱症」所規定的種種徵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對死後的猜想並非虛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圓寂之時是何等從容淡定,你自會相信那既非莽漢式的無畏,亦非志士般的凜然,而是深思熟慮,一切都已瞭然於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說:一切都已「看見」。當然了,此等境界絕非吾輩常人所能為之——譬如愛因斯坦看見了時間的彎曲,譬如霍金看見黑洞,咱咋就啥也看不見呢?故凡俗之如我類,切莫指望什麼神功奇迹,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給極少數人吧。

那麼「脫離六道輪迴」呢?說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輩子可以不是人、畜生、餓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無」嗎?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煩。「有」就是「有限」,正如「無限」其實就是「無」。你看吧,哪一種「有」不是有限呢?你想吧,唯觀察所不及者謂之「無」,而那正是因為它的無限。這樣我們就有救了,就算我們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生、餓鬼和什麼什麼,我們總還得是「有」(因為「無」是無的呀),進而就還得是「我」。「我」位於有限而行一條無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寵!

而一條無限的路,正所謂日夜兼程,必是晝夜輪換的路!如果黑夜過於深沉,獨善其身或自在之樂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會依賴上心理醫生,人是會依賴於黑夜而不由得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進白天的醫生是失敗的醫生,他培養了另一種「我執」。

況且此「執」是因樂而生的。譬如樂不思蜀,樂具腐蝕性,豈止是不思蜀,其實是不思苦,進而養成享樂的貪圖。樂無止境,難免日趨狹隘,偶像繁多,倒給「菩薩」們都分配了工作,管陞官的、管發財的、管文憑和職稱的……最後連掩蓋罪行都有專管。尤其,這享樂與滅苦的期求,一旦進入白天,與瘋狂的市場合謀,愛願常不是它們的對手。

所以我想,佛門弟子要特別地看重地藏菩薩。「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這兩句偉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覺者!雖然一個「成」字似乎還是意味著終點,但他把終點推到了永遠,從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無限性。道路的無限即是距離的無限,即是差別的無限,即是困苦的無限,也便意味著拯救之路的無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撓的美麗精神也可以無限——惟其如此,無始無終的存在才不至於陷入荒誕。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簡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明顯與基督精神殊途同歸。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終要反身投入白天的愛願(當然,一切愛願總也要面對死的詰難)。

你會發現,白天的事難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會指向政治。但政治並不等於政府,否則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該再有不同政見。因而,政治的好壞也就不取決於國的強大與否,而在於民之福患。國之強大,僅僅是為了保衛民的福利,否則何用?所以,以強大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愛為靈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運,才會是好政治。

然而,愛也是有危險的。比如以死相威脅的「愛情」,比如期求報答的「友愛」,比如只為謀權的「愛國愛民」,比如盛氣凌人甚或結黨營私式的種種「信徒」……問題是魚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實呢,以平常心觀之,真假自明——正所謂「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證明。

我有個朋友,初到某地,兩眼一抹黑,有個老太太幫他渡過了道道難關,他說:我可怎麼報答您呢?老太太說:你去幫助別人就是。我聽說有個過馬路的老頭兒,四望無車無人,卻還是靜靜地在紅燈前等候。有人說:您這不是犯傻嗎?他說:我不知道在哪個樓窗里,會不會有個孩子正看著我。我還知道有位女士,不知聽哪個昏僧說,促成一樁婚姻便為來世積下一份善緣,於是不遺餘力地亂點鴛鴦譜——管他們有情與無情!

愛的危險還有一條:僅僅的愛人。您信嗎?僅僅的愛人,會養成鋪張浪費甚至窮奢極欲的壞毛病——情形就像被溺愛的孩子。所謂「愛上帝」說的是什麼?是說要愛世間一切造物。所謂「愛命運」說的是什麼?是說對一切順心與不順心的事,都要持愛的態度。☆

《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說到舌頭,說那是人間最好和最壞的東西,因為它可以說出最美和最丑的語言。信仰的事著實跟舌頭有一拼,它既可讓人行無比的善,也可讓人作滔天的惡。譬如曾經和現在,也譬如此地和別處,人們為信仰而昏昏,也為信仰而昭昭;為信仰而大亂,也為信仰而大治;為信仰而盛氣凌人,也為信仰而謙恭下士;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為信仰而樂善好施……再問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鈍來想,大凡前一類都還是那個「我執」。

如何滅盡「我執」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感到我永遠都滅不盡那玩意兒。我感到我只能是見一個殺一個,沒什麼徹底的辦法。我感到誠實是第一位的,比如說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顛倒你試試看,或者只需想一想,會不會把白天弄成了自閉症,一到夜裡又成了妄想狂?

2010年11月4日

Via:《收穫》

(蘭花公社微信公眾號:lanhuagongs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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