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世間豈有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終如瓦上霜。他是張愛玲最迷戀的男人,半生繁華,半生空門,一念放下,萬般從容。

他有著曠世之才,無論做什麼,「做一樣像一樣」。

年少輕狂是才子,浪跡津滬,誠然一個翩翩公子;學成歸國做教師,誨人不倦,自有天下名士風度;遁空門為法師,精研律法,終成一代律宗高僧。

前半生浪跡燕市,廝磨金粉;後半生晨鐘暮鼓,青燈古佛度流年。

他的一生,活出了別人的好幾輩子。

- 01 -

半生繁華

1880年,李叔同出生在天津一個亦官亦商的富裕人家,李家世代經商,到李叔同已經是名門望族,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李叔同其實是個「富二代」。

李叔同出生時,父親六十八歲,母親十九歲。

彷彿不是巧合:孔子出生時,父親七十歲,母親十七歲;歐陽修出生時,父親四十九歲,母親二十歲……

天高地厚的結合,往往產得麒麟之才。李叔同亦如此。

雖然李叔同五歲即遭父喪,他少年時的生活仍非常優裕。

他的兄長和母親很注重他的教育,延請了天津名士趙幼梅教他詩詞,浙籍名士唐靜岩先生教他書法篆刻,聰穎的李叔同小小年紀便積累了深厚的國學藝術修養。

8歲讀四書五經,13歲攻歷朝書法,15歲那年驚才絕艷,名噪一時。

不過,有意思的是,他的父親李筱樓病重之時,自知命不久矣,請了幾位高僧,於卧室朗誦金剛經,只允許李叔同入內探視,同聆佛音。

在空寂悠遠的佛音中,李筱樓安然而逝。

那時候,李叔同不過五歲,並未感受到親人死別的撕裂之痛。

反倒是喪儀的佛事活動,讓他意猶未盡,以至於童年時經常裝扮成大和尚,口中不斷念念有詞,叫著小夥伴們一起,煞有介事地模擬一場法事。

這種無憂無慮的嬉戲,猶如曇花一現,卻絕不是巧合。

李叔同在上海票演京劇《黃天霸》造型

時至二十歲,李叔同已不但是才華橫溢的文士,也是一個頗為放浪的富家公子。

他與一些藝界女子來往不斷,「奔走天涯無一事。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遊戲」。

1905年,他的母親病逝於上海,舉哀之時,李叔同在數百中外來賓面前自彈鋼琴,唱悼歌,寄託深深的哀思,甚至成了「民國奇事」。

之後,他便再無牽挂的東渡日本留學,說一口純正流利的日語,並主攻音樂和美術,並立志要將新劇引入中國。

李叔同繪《少女》(木炭畫,留日時作品)

李叔同自畫像

1906年第一個中國戲劇藝術社團春柳社誕生,一年後,春柳社的第一次公演——《茶花女》開演,李叔同自告奮勇扮演女主角。

李叔同(左)在《茶花女》中的扮相

他一上台,裝束時髦得體,體態優雅,動作輕盈,恰如人們心中的巴黎女子。

隨後,一位日本女子走進他心裡——誠子。

兩人因為繪畫相識,不久結髮為夫妻,1911年4月,李叔同學成攜妻回國。

李叔同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合影

回國后,應一位校長之邀,任浙江兩級示範學校(后更名為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圖畫、音樂教師之職。

他大膽開設了人體繪畫課程,請來男性裸模,「裸體寫生」就此在中國美術教育開端。

李叔同最早在中國開設人體繪畫的課程

在音樂課上,李叔同率先講起了樂理和彈琴的指法。教材都是他親自編撰,不少是他選曲填詞或自創詞曲的樂歌,一律都用五線譜記譜。

他填詞選曲的《送別》,傳唱至今

在他從事藝術教育的七年間,培養了不少現代中國早期藝術人才,漫畫家豐子愷,國畫家潘天壽、沈本千,音樂家劉質平、李鴻梁,古文學家黃寄慈、蔡丐因,藝術教育家吳夢非,作家曹聚仁等等,都曾師承於他。

至此,他的人生繁華旖旎,是風流富貴的翩翩公子,是無所不精的留洋才子,搞戲劇、做音樂、寫書法、玩篆刻……是萬眾矚目的藝術家,享盡風光。

但也許正如他15歲所寫的詩:「人生猶如西山日,富貴終如瓦上霜。」

父母早亡,生性敏感,加上早熟的思悟,其實讓他過早地看到了人世間的無常與悲苦,他希望藉助藝術,來安撫內心的痛苦,但卻屢屢不得。

前半生的繁華,對他而言彈指一揮間,不值得留戀。

於是在盛名抵達巔峰之際,他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從此苦修半生,留給世人難以揣測的玄迷。

- 02 -

半生空門

1918年的春天,一個日本女人和她的朋友,尋遍了杭州的廟宇,最終在一座叫「虎跑」的寺廟裡找到了自己出家的丈夫。

38歲的他原來是西湖對岸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的教員,不久前辭去教職離開學校,在這裡落髮為僧。

十年前他在日本留學時與妻子結識,此後經歷了多次的聚散離合,但這一次已經是最後的送別,丈夫決定離開這繁華世界,皈依佛門。

人生本是修行,從俗世,到禪門,從身外,到心間,李叔同,不,應該是弘一法師從「戒」中領悟。

弘一法師說:「律己,宜帶秋氣;律人,須待春風。」

戒律是為律己,不為律人,他平時持戒甚嚴,口裡卻從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長短。

他處處苦行,處處隨緣。

他去虎跑寺斷食二十天。晨鐘暮鼓,青燈佛卷,遠離浮華塵囂,靈魂漂浮四十年,他似乎找到最終歸宿。

他認為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粉破的席子好,咸苦的蔬菜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悲憫處世,福緣布施。

弘一法師圓寂時有兩件小事令人深思。一是他圓寂前夕寫下的「悲欣交集」的帖子,無論是這句話本身,還是他所寫的墨寶,都使人看到一位高僧在生死玄關面前的不俗心境,既悲且欣,耐人尋味。

二是他囑咐弟子在火化遺體之後,記得在骨灰罈的架子下面放一缽清水,以免將路過的蟲蟻燙死。

他對萬物都心懷悲憫,惜物、惜人、惜福。

林語堂說:

他曾經屬於我們的時代,卻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張愛玲說:

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豐子愷說:

「人生境界可分三等。一曰物質生活,此大多數也。二曰精神生活,即學者之流也,此亦不在少數。

三曰靈魂生活,即宗教也,得其真諦者極少數耳。弘一法師則安步閱此三層樓台也。」

是的,李叔同,恰恰屬於第三種。

藝術已經不足以安放他的心靈,所以,他選擇了宗教,以此來超越無常的苦痛。

在《見字如面2》中,演員黃志忠朗讀了弘一法師出家前寫給日本妻子誠子的信:

這個決定看似薄情,但卻又顯得無比真實。

在很多人心目中,李叔同就是杭州那個決絕、冷酷、看破紅塵、心如死灰的僧人形象。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生逢亂世,每個人都被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中,身不由己。但他,卻猶如江流中的一葉扁舟,逆流而上,認真、勇敢地做自己。

一如豐子愷所言:他是一個像人的人。

他的後半生,「以戒為師」,晨鐘暮鼓,青燈古佛度流年,淡泊無求,一雙破布鞋,一條舊毛巾,一領衲衣,襤褸不堪,了寂無色,卻供養出了更超然禪意的花枝。

電影《一輪明月》中有一段劇情:他的妻子知道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與他見最後一面。

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叔同——"

李叔同:"請叫我弘一"。

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

所以,當日本侵華時,他舉筆題詞:「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

眾生皆苦,生老病死,愛憎會,恨別離,求不得,放不下。

而佛,便是捨棄個人的愛恨,普度眾生的痛苦。

一念放下,萬般從容。

因為放下了個人的愛恨,也就迴避了無常的悲苦,了悟小愛的無常,也便成就了大愛的慈悲。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愛,就是慈悲。

來源:詩詞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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