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晚明氣脈」之揭示

(作者:王華東)

文學作品的風格總是打上時代的烙印,任何一種文學風格的產生、發展、成熟總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階段中進行的,並以時間作為其基本的存在形式。文學作品既是作家個人的創作,同時又是時代的產物。作家的作品風格也必然受時代因素的影響,絕不會遊離於這個時代之外。生活在同一歷史時代的作家,他們的作品在內容與形式,思想和藝術等方面,必然表現出這個歷史時代共同的特徵。例如,中國文學史上的「建安風骨」、「盛唐氣象」,就是受那個時代因素影響而形成的一種時代風格。《紅樓夢》這部作品具有濃郁的晚明文學氣息。要正確認知《紅樓夢》所體現的偉大思想和光輝藝術,我認為有必要學習一下土默熱先生的晚明氣脈論。下面分九個層面來論述。

一、「末世」論。

土默熱先生說:「明末清初的文人士大夫言必稱『末世』。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卷八中發出一句感慨:『末世人心險薄,結交最難。』毛先舒在《與洪昇書》中感嘆:『末世風氣險薄,筆舌專取刻薄自快,且借之為名高。』紅樓故事發生在末世,紅樓女兒生逢末世,『凡鳥偏從末世來』,『生於末世運偏消』。書中累累提及的末世,指的並非是家族末世,而是全社會的末世;與明末清初文人士大夫所說的末世,指的應是同一時代。」「書中《好了歌解》《好事終》《食盡鳥投林》等詞曲,所表達的『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做故鄉』『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等蒼涼背景,表現的正是明清鼎革時期世人對末世的興亡感嘆。」在乾隆朝應該不會把「末世」二字常提起,因為那已經進入「盛世」了。

二、異端思想的時代特徵。

書中賈寶玉的奇談怪論,如反對「文死諫,武死戰」的思想,是明清鼎革后,士大夫階層對大明王朝300年基業一朝灰飛煙滅的沉痛教訓進行反思,從而得出的結論。清初梁維樞《玉劍尊聞·賢媛》載:「楊忠愍以諫死,王元奴父慨然曰:『忠臣當如此矣』。母吳氏曰:『不然,夫人人願死忠,置人主於何地?不聞古有諫行言聽,臣主皆榮者乎?』」這就是當時否定「文死諫」的思想反映。

在明末,武將在征剿「流寇」和「建虜」的戰爭中,急功近利,冒死輕進,幾乎每戰必敗,以死報效朝廷的將士很多,但大明江山也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陸文龍《遼海丹忠錄》議論道:「嗟乎!國家有死事之臣,可為國家扶正氣,不知今日死一將,便已敗一陣;明日死一官,便已失一城,卻已傷了國家元氣,壞了國家之事。」這些明亡清興之際知識分子的議論,絕妙地印證了《紅樓夢》中賈寶玉關於反對「武死戰」的論調。

三、知識分子的反思風潮。

寶玉得知黛玉有名無字,送給黛玉「顰顰」二字,並解釋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顰,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甚多,……」賈寶玉的「除明明德外無書」的思想,乃是明末清初「疑經辨偽」思潮的正常反映。當時的知識分子對除《四書》以外諸多經典文獻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把包括《左傳》在內的多數經典都判定為偽書,並對「程朱理學」的權威性提出質疑,又提出了王陽明「知行合一」的學說。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對賈寶玉離經叛道的行為就不會感到奇怪了。一般人以為孔子的學說核心是和,是仁義,其實是誤解。孔子的理論本來是很孔武的,齊國攻魯國,都是孔子學生率兵擊退的。子路也是戰死的,孔子本人也是佩劍的。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的是戰鬥性的儒家,打匈奴,打大宛,開拓西域,有「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戰鬥精神。現在說俄羅斯是戰鬥民族,說明中國自古以來的戰鬥精神消褪了。南宋朱熹后,錯誤地解釋孔子的理論,把孔子的要求統治者「滅人慾」變為了要求老百姓滅人慾,中國人失去了戰鬥性格。也可以看出,清初質疑「程朱理學」有其必然性。而後來的歷代清朝政府為了鞏固對漢族人的統治,大力推廣「程朱理學」,舉孝廉,立貞節牌坊。前些年聽說學界對於丹講解的孔子學說不以為然,理由是:孔子的學說是說給統治階級聽的。當時不理解,現在才明白,我們不要被「程朱理學」一類的理論束縛了思想的空間,要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語)。

四、遺民的不合作現象。

書中描寫寶玉見了賈雨村一類的官僚就頭疼,把追求功名前程者統統叱罵為「祿蠹國賊」,寧願終老於溫柔富貴鄉「化灰化煙」,也不肯走「仕途經濟」道路,這很大程度上是清朝初年士大夫階層遺民心理的共同反映。這一時期,在「亡國」「亡天下」的憤懣哀傷情緒支配下,具有正統思想的士大夫階層,對異族統治者建立的新王朝普遍採取不合作態度。他們往往以「山人」自居,以 「入道」託詞,拒絕出仕做官;對下山為官的人,叱罵為屈膝變節的國賊。那些被迫做了官的人,往往為自己的「失節」而悔恨終身。吳梅村的經歷,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至於《紅樓夢》后四十回為什麼改變了原來的思想傾向,變為又走上讀經考功名的道路?是否因為作者看到,康熙朝提倡漢學,提拔漢人知識分子,發展了經濟,因而不反對入朝為官,企圖用高度文明的文化,同化異族統治者?值得思考。

五、女性崇拜現象。

賈寶玉的「男人是泥,女兒是水」的思想,以及書中關於男女之間關係相對自由開放的描寫,也正是明末清初江南文人的正常觀念。明末自封「情敎教主」的「情僧」馮夢龍,就是秉承這種情調的集大成者。《紅樓夢》中的「情痴」「情緣」「情愛」「情悔」等概念,在馮夢龍的名著《情史類略》中都有。這一時期汗牛充棟般的言情小說和傳奇,無不充滿著女性頌揚乃至崇拜,《紅樓夢》只不過是這個大潮中的一朵璀璨浪花而已。

產生這種女性崇拜現象的原因,除了晚明士人文化心態的延續之外,清初嚴厲推行「剃髮易服」政策,也進一步加重了這種觀念。由於男人受「剃髮令」脅迫,必須要穿馬蹄袖,剃掉半邊頭髮,身後拖一條老鼠尾巴辮子,使得千百年來秉持「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觀念的鬚眉男子,深切感受到自身形象的污濁和卑瑣;而女人則無須剃髮易服,仍然穿著前朝傳統裝束。因此,男子見了女人就必然有「清爽」的感覺,見了同類則感到污濁不堪並自慚形穢。經過一個甲子之後的乾隆朝,這個思想傾向就淡化了。

六、女人的小腳問題。

從順治二年到康熙七年,清廷對漢族男人嚴厲實行「剃髮令」的同時,對漢族婦女也實行了23年的「禁纏令」。官宦貴族家庭執行得相對嚴格,而山野貧民執行得並不好。《紅樓夢》中寶釵、湘雲等貴族小姐都是大腳,而尤二姐、晴雯等貧賤丫頭則都是小腳。林黛玉腳上穿著「麂皮小靴」,走路「搖搖的」,很可能是個「解放腳」。這正是清初「禁纏令」推行期間的鮮明的社會現象,《紅樓夢》不過是對這23年期間出生長大的女兒之腳據實描寫而已。乾隆朝的人是難以對此有深刻體會的。

七、明清文學的情本夢幻狂潮。

明末清初的文學界,對程朱理學的窒息思想,壓抑人性,消磨戰鬥精神的教條非常不滿,因而以言情宣淫的形式,進行看似消極實際上是強烈的抵制,時間幾乎達百年之久。這就是我國明末清初之際,所謂的「晚明文化氣脈」。馮夢龍的《清史類略》,李漁的《閑情偶記》,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及「三言兩拍」、「西湖夢境小說」、「嘯花軒」等作品,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明末清初,言情題材的崑曲大行其道,出現了一大批傳奇作家作品。開先河者是明朝後期的湯顯祖,他創作的「臨川四夢」,特別是《牡丹亭》,對後世文壇影響極大。至清初,「南洪北孔」創作的《長生殿》和《桃花扇》,再把以崑曲為主要表現形式的言情文化浪潮,在家國之難的感嘆中,推向了極致的高峰。

明末清初的文學作品,有三個相對突出的共同特點:第一個是言情宣淫,非情不傳。這些作品都追求個性解放,宣揚情本觀念,提倡女性意識,表現出一種背離儒家傳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在馮夢龍、凌濛初、金聖嘆等著名文人以及吳越作家群的作品中,這種思想被誇張放大,造成了「情敎」在文壇的流行。金聖嘆曾公然宣揚「花前有美人陪伴讀《西廂》,不亦快哉」!足見《紅樓夢》中,寶玉黛玉花下共讀《西廂》的描寫,乃是文學繼承,而非作者新創,也可見《紅樓夢》「極度女性化」的文風,與晚明情本文學的繼承關係。

第二個是手法上逃避現實,寫夢寫幻。像「臨川四夢」、《聊齋志異》、《西湖尋夢》、《長生殿》、《通天台》等,都是此類作品的佼佼者。雍乾時期查禁的清初眾多「淫書」,多是用夢幻為題,表現男女風情的作品。採用這種夢幻手法敷衍故事,其目的不僅僅在於逃避現實、規避文網,更重要的在於追求一種浪漫主義藝術形式,與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要求相契合,同時也使作品展示的時空更廣闊,更靈活,更能充分地生動地表現女性崇拜意識,展現純情男女的「意淫」情趣。

第三個是在語言上追求通俗,明白如話。從小說界看,這一時期的作品,除《聊齋志異》用文言文寫成外,社會上流行的眾多話本、「淫書」,都具有高度市井口語化的特徵,使用的多為白話文,其中官話、北京方言、兩越方言、吳儂軟語、粵語、河南話、四川話、陝西方言都有。從戲劇界看,這一時期的傳奇院本的唱詞和念白,也都自覺做到「明白如話」,讓仕農婦孺皆易懂上口。

《紅樓夢》也符合以上大旨言情,寫夢寫幻,明白如話三個特點,完全符合明末清初文學作品的三大特徵;據此將其斷代為明末清初創作的小說應屬有據。我們比較一下清代三大著名小說,不難發現,《紅樓夢》與《聊齋志異》同屬清初文壇繼承晚明情本夢幻文風的產物,均有高度女性化特徵,又同莊子道家隱逸風氣有很深的關係;而《儒林外史》則不同,是乾隆嘉慶年間經世致用學說扭曲放大的產物,又受到魏晉玄學名士風度的影響,兩者產生的時代意識和文學源流均不同。

《紅樓夢》是一部懷舊的作品,通篇充滿對社會和家族過去溫柔富貴生活的懷戀。這種懷戀感情,在具有遺民思想的清初文人中是普遍的、群體性的行為,特別是在江南世族出身的文人中間,懷戀之情尤為濃烈。當時著名文人吳梅村、張岱、朱彝尊、冒辟疆等人的著作中,對此都有顯著的反映。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的著作中,把晚明的生活情味、山水情趣、園林情思、文化情調,通過夢憶的形式,以優美哀傷的文筆,刻畫得淋漓盡致。《紅樓夢》也是一部對昔日風月繁華生活的夢憶之作,只有在十七世紀中晚期,這一盛行夢憶的文學時代,才有需要並催生紅樓一夢的可能。

八、《紅樓夢》與水磨腔。

水磨腔就是指崑曲。這種戲劇形式柔美優雅,細膩冗長,適於言情,在明末清初舞台上紅極一時。李漁等文人往往以同一題材,既寫話本也寫劇本,使小說與戲曲的藝術表現形式互相借鑒補充。《紅樓夢》就是一部按照崑曲手法創作的小說,書中的每個故事,都完全符合戲劇「三一律」。書中的人物對白,內心獨白,旁白插科等,幾乎完全是戲劇表現手法;書中故事的場面、服裝、器物等,如寶玉和北靜王的裝束,秦可卿和探春卧室的陳設,也都是舞台背景和服裝道具在小說中的藝術重現。

《紅樓夢》並不迴避作者生活那個時代社會上流行的戲曲,這些戲曲也是《紅樓夢》創作年代的最好證明。書中出現的戲劇曲目和劇種,除了《西廂記》《牡丹亭》等元明傳奇雜劇之外,基本上都是明末清初創作併流行於舞台上的戲劇。其創作年代下限不晚於康熙三十八年(即1699年),絕無任何一個乾隆嘉慶時代的劇目出現在書中。清朝初年最高雅也最流行的戲劇是南洪北孔的《長生殿》和《桃花扇》,《紅樓夢》書中多次出現《長生殿》而沒有《桃花扇》的影子,也從一個側面間接證明了小說的創作時間,應該在《長生殿》和《桃花扇》問世之間的時間段里,即1689至1699年之間。

九、紅樓夢》與梅村體。

在明清改朝換代之際,文人士大夫經歷了晚明的金粉繁華之後,更親歷「亡國」 「亡天下」之慘,剩下的只有對於往昔的追懷和對現實的病態哀怨,還必須以一種虛虛實實、模稜兩可的藝術手法加以表現,這就出現了梅村歌行體的形式,並得以大行其道。梅村體的代表作是吳梅村的《圓圓曲》,其特點有三,一是運用「賦」的方式即「古風」的方式,二是濃艷而又哀怨的文字風格,三是如夢如幻、似是而非的表達方式。一曲「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影響很大。《紅樓夢》中寶玉所作的古風《姽嫿詞》,明顯具有梅村體的「詩史」 特點,與《圓圓曲》異曲而同工。林四娘的故事並非虛構,而是發生在順治二年的真實故事,在當時王士禎、蒲松齡的作品中均有記載。《紅樓夢》書中賈政告訴寶玉,這是一個「新題目」,顯然也有意無意道破了紅樓故事的時代背景就在清初。

以上九點都充分證明了《紅樓夢》只可能成書於明末清初,是晚明文化氣脈的產物。所謂晚明文化氣脈,一般認為時間跨度是明亡前五十年加上明亡后五十年,共約一百年。徐晉如教授曾給晚明文化氣脈作如下定義:晚明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的時代,它金粉繁華而內里虛弱,它極度放縱又道貌岸然,它滿口色空理論卻滿足於平庸的幸福,它抱怨理學的僵滯卻窒息了真人的生機。這又是一個極度女性化的時代,它對歷史和現實的無盡哀怨和病態依戀荒謬地和平共處。在這種文化氣脈影響下,首先產生了以水磨腔為音樂特徵的崑曲,接著又產生了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傳的《紅樓夢》。

理解了這一點,就為看懂《紅樓夢》打好了基礎。胡適紅學看不到「曹雪芹」只是書中的化名之一,硬要找一個同名同姓之人,咬定曹雪芹是曹寅之孫,把《紅樓夢》成書時間框於乾隆時期,結果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胡適紅學無法對《紅樓夢》作文化特徵、思想內容、時代背景的評判和定位,而是把它作為出土文物加以「考古」和鑒定,至今錯誤百出,解不開死結。現在各路學者提供的大量資料和理論分析文章,都把《紅樓夢》與康熙朝聯繫在一起,胡適紅學無法反駁,也不想接受,要麼否定,要麼躲避。廣大紅學愛好者們只要抓住「成書年代」這一核心要素,就能對文本《紅樓夢》作出更好的詮釋,把紅學引向正確的道路。

參考書目:《土默熱紅學文選》.土默熱著.時代文藝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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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對:至真齋主 編輯:瀟湘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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