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豆腐的人

《鄉野閑人》

安寧 著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

村裡專管賣豆腐的是狗剩。

冬天的早晨,我還賴在被窩裡,抱著早已沒有多少溫度的「燙瓶」蜷縮著取暖,就聽見狗剩尖尖地扯起嗓子叫賣的聲音:「賣豆腐——嘍!」他的嗓音,又沙啞,又粗糙,又尖銳,以至於我總覺得狗剩嗓子眼裡長了一塊細細的肉,他一開口喊叫,就有一個無形的小手扯起那塊顫抖的肉,往天上用力地拽。我因此替他覺得疼,真希望他儘快偃旗息鼓,讓那肉好好地歇上一歇。偏偏他越喊越帶勁,不將村子轉上三圈,他誓不還家。於是我便被那聲音給小小地折磨著,直到狗剩終於賣光了箱子里所有的豆腐,騎車回家吃他的早飯。

當然,很多時候,等不到狗剩賣完豆腐,母親一準將我拖出被窩,然後將衣服扔過來,讓我自己瑟瑟縮縮地穿上。天氣冷得像冰塊一樣,好像連塵埃也一起給凍住了,所以一切看起來特別清潔乾淨,連空氣都有些清冽得嗆人。放在院子里的水桶,肯定是結了厚厚的冰的。於是我便應母親的命令,用鐵勺子將冰塊一下下地砸開,並將浮冰舀到大鍋里去。母親則抓過幾個玉蜀黍皮,劃開一根洋火,點著了,放到鍋底擺好的一束玉米秸上。她還側頭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玉米秸的空間,盡量讓火焰可以竄至每一個角落,於是爐灶里便熱烘烘地燃起來了。母親又放了七八個玉米棒槌,而後忽然間在狗剩的叫賣聲里想起了什麼似的,急急地拍打下衣服上的塵灰,將包裹的頭巾一把扯下來,扔到玉米秸上,而後對快凍成鹹菜疙瘩的我說:「過來拉一會兒風箱,娘去買斤豆腐,中午燉粉皮大白菜。」

Advertisements

於是我便有些怨恨狗剩,他一喊叫,我不是被母親拉出被窩,就是被釘在灶間的玉米皮墩子上,一下一下費力地拉著風箱。要是鍋底熱烈的爐灰里埋著一個地瓜,那肯定會讓我帶勁地拉的。可惜,大多數時候,地瓜們都躲藏在地窖里。於是,我也只能在狗剩尖尖的叫賣聲里,百無聊賴地繼續替母親拉著風箱。

隔著二翔家,我隱約地聽到母親跟狗剩閑扯的聲音。母親是特別擅長笑著跟小販們討一點兒便宜的,不像父親,三言兩語,砍價砍不下來,也占不到一點兒便宜,著急上火,甚至跟人打了嘴仗。母親不,母親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

她先誇讚狗剩一番:「今天豆腐真嫩,成色不錯啊!你和俺大娘每天三四點就起床,真是辛苦。」

狗剩麻利地拿出秤和秤砣,笑呵呵回道:「嗐,做豆腐,也就這點兒累,習慣了。」

Advertisements

母親接著話茬誇:「多虧俺大娘身體好,能幫你照應著,有她在,你這輩子啥都不用愁。」

當然,我知道背地裡母親可不是這樣說的。她總是帶著一種又同情又嘲弄的語氣說:「狗剩這輩子娶不上媳婦,是白瞎了,做豆腐再好有啥用,就不知道女人可比他做的豆腐鮮嫩多了。」

這些女人們最喜歡嚼來嚼去地閑言碎語,狗剩也不知道是否聽到過。反正村裡就他一家磨豆腐,人們再怎麼愛拿他這光棍開玩笑,終究還是得買他的豆腐。當然,大家也可以不吃,可是,一斤豆腐實在不貴,隔三岔五地,還是要買來跟白菜粉皮燉了吃的。所以,買豆腐的時候,為了能讓狗剩的秤桿高高的,少收幾分錢,女人們依然願意不遺餘力地給予狗剩誇讚。而狗剩呢,也享受每天人們為了口腹之慾,而和和氣氣跟他說話的這點好。

於是聽到母親這些體恤溫暖的話,狗剩就忍不住,將一小塊掉下來的豆腐放進已經秤桿高高的秤盤裡,並豪邁道:「今天多給嫂子一點兒,吃好了明天再買。」

於是,母親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佔到了一點兒小便宜。她會因為這一小塊多出來的豆腐而一天都喜氣洋洋的,好像大旱年間,我們家抽籤,忽然抽中了第一個用集體的機井澆地一樣。替母親拉著風箱的我,也會立刻因為她占的這一點兒小便宜解放出來。母親總是第一眼就發現了我受的辛苦,溫柔地道一句:「我來拉吧,你去屋裡暖和暖和。」

我當然不會去屋裡待著,因為屋裡並沒有生爐子,為了節約煤,只要好天氣,母親是不怕蹲在鍋灶旁邊挨凍的。當然,用玉米秸和玉蜀黍棒槌燒火,因為易燃,鍋底的火轟隆隆的,延伸到灶膛的每一個角落,氣勢看著挺唬人,也給人一點溫暖的錯覺。我於是就貓狗一樣賴在母親身邊,一邊哼哼唧唧地說著冷,一邊卻不肯離開,只將兩手放在灶膛門口,胡亂地烤著。母親於是添著柴火,安慰我說:「別哼哼了,過幾天我帶你去狗剩家,要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給你喝。」

啊,這句話,一下子讓我覺得冬天變得那麼生趣盎然,好像牆頭上跳躍的麻雀,或者閃爍的陽光;就連狗剩的斜眼,看起來也不那麼讓人討厭了。(來源|讀者報)

運營人員: 魏宇波 MX008

Advertisements

你可能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