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走的那天,農曆六月竟然飄雪了

(前排左一為舅媽)

作者:孔昭鳳

因了我的爆文《娘舅如父》(頭條號作品題為《1980年代,舅舅送我去廣州走親戚,成就了我的一生幸福婚姻》)於2017年12月20 日推送后,有很多讀者讚歎:「一定是有個好舅媽,才有這麼好的舅舅!」也有許多熱心讀者建議「好好寫寫舅媽」。好,今天我就來續寫一下我的好舅媽。

舅媽因其娘家貧窮,年僅12歲便以「童養媳」的身份走進了姥姥家,從此也把自己全身心交付了婆家。她一心一意等待著小她兩歲的舅舅長大。

而當時只有10歲的舅舅,在學校只顧勤奮讀書;閑暇時,便是與同齡人玩耍嬉鬧。所有的生活事都有舅媽照料著。少不更事的舅舅最初覺得,白撿的這個姐姐真好。

可是,舅舅15歲那年的冬天,在一次與同學打雪仗過程中,他一個雪球擲過去,不小心把大他1歲的堂哥的鼻子打出了血,那個堂哥便捂著鼻子,一路吵著「找你的媳婦好好管教你」,而把舅舅拽到了舅媽身邊討說法。

舅媽逼著舅舅向受傷者道歉,而舅舅拒不認錯,於是,舅媽便喊來姥爺規勸,姥爺一生氣便打了舅舅。一時間,舅舅便把所有的怨氣都歸結到舅媽身上,也就是在那天,舅舅第一次知道舅媽將是他未來的媳婦。

在此之前,姥姥姥爺一直讓他們姐弟相稱。舅舅也就天真地以為,舅媽是從天而降的姐姐呢。

舅舅自從知道他與舅媽的真實關係后,便從內心深處對這樁「娃娃親」泛起了抗拒。他不再多看舅媽一眼,也不與舅媽多說一句話。

為了逃避婚姻,舅舅剛滿16歲時,便嚷嚷著要參軍報國。姥姥一聽說舅舅要當兵,便在夜裡低聲對姥爺哭訴:「他爹,我前世到底是作了啥孽,讓我的命這樣苦,大兒犧牲在戰場上,二兒子害病早亡,剩下一個老疙瘩還要去當兵……」

孝順的舅舅最看不得姥姥傷心,只好違心承諾不再想當兵的事兒。姥姥聽后破涕為笑,並退而求其次地應允舅舅去雞西某煤礦工作。

舅舅經熟人介紹來到煤礦后,並沒有下井採煤。而是被安置在煤礦里做會計。沒多久,舅舅便有了心愛的姑娘,於是,寫信回家要姥爺姥姥推掉他與舅媽的娃娃親。姥爺一著急,便以「母病重,速回」為由,把舅舅騙回家,舅舅在抗爭無果的情況下,無奈與舅媽完婚。

舅媽和舅舅

記憶中,舅舅、舅媽從來不曾大吵過,但他們的婚姻中,卻缺少本該有的溫度。而令我奇怪的是,他們婚姻中的缺憾,卻並沒有令彼此在心靈里投下陰影,種下怨恨。相反,舅舅和舅媽一生都很博愛。特別是舅媽,對姥姥、姥爺那真是比作女兒的還孝順。

當然,姥姥、姥爺也把舅媽視若己出地百般呵護著。他們不讓舅媽下田務農,不讓她摟草砍柴,也不用舅媽餵養家禽,打掃庭院……所有這些略顯粗重的活兒都是姥爺全權打理。而舅媽只需在公婆疼愛的農家小屋裡,精緻地烹飪著一日三餐,孝敬公婆,滋養一雙兒女。

1967年的冬天,姥爺到甸子里摟草時,突然得了腦中風,送醫院急救后,命是保住了,卻因半身不遂卧床了八年,舅媽這個兒媳,一直如女兒般喂飯喂湯、端屎端尿地伺候了公公八年。

舅媽年輕時唯一的一張照片

八年,2920個日日夜夜啊,舅媽就那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堅持著,絲毫不曾有過厭煩。提起舅媽的孝順,方圓十里,沒有誰不伸大拇指的。唯獨舅舅不曾對舅媽有過半句表揚。但,卻無言地承接了姥爺曾經包攬的所有活計,餵豬餵雞,摟草掃院等……

姥爺病逝后,姥姥身體開始每況愈下,身體和心理都脆弱不堪,那原本站在地上就顫巍巍的一雙三寸金蓮,愈發地不能下地走動了,只能常年坐在炕上,幫舅媽做點兒針線活兒之類,而洗衣做飯的事兒只能是舅媽全權負責。

晚年的姥姥,一直被舅媽當孩子一般地精心呵護著: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給姥姥打洗臉水,等待姥姥洗漱完畢,再給姥姥梳頭。然後,一日三餐都端到姥姥的面前。可以說,舅媽把人生中最嫵媚的年華,都付諸在孝敬公婆的日常瑣碎里了。

左起為作者的舅媽、母親和舅舅

舅媽一生里,不僅全心全意地孝敬著公婆,對所有的侄男外女也都是無微不至地關心著。特別是對我這個常住舅舅家的外甥女,更是多了一些偏愛。

兒時,之所以喜歡住舅舅家,並不是因為愛舅舅、愛姥爺、姥姥,而是因為喜歡舅媽。至今,年過半百的我,還時常迷戀童年裡,舅媽對我的聲聲呼喚。

舅媽喊我時,前面總是要冠以一個重重的「俺」字兒,之後再在我的乳名「敏」字之後綿長地加一個兒化音,兒化音之後再糯糯地拖起一個拐彎兒的「嗨~哎~」的音節,才恰到好處地戛然而止。連貫起來便是「俺敏兒——嗨~哎~」。

從小對文字有自我解讀能力的我,很陶醉地把舅媽的呼喚解讀為:「敏兒是舅媽的愛孩兒!」當年舅媽的甜糯的聲音,對於我是有著魔法般的感召力的。只要在我能聽到的範圍內,我能瞬間辨別出方位,即刻循聲向舅媽奔去。

曾記得,我8歲那年的寒假去舅媽家,跟舅媽趕集時,在舅媽蹲下來選木耳的功夫,我獨自蹦跳著跑到旁邊檔口去看小兔子了,就在我聚精會神拿著白菜喂小兔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帶著哭腔的「俺敏~嗨~兒~」呼喚。

聽到喊聲的我,立馬扔下白菜,便沖舅媽尋去。驚慌失措的舅媽,看到我時,一下子把我擁到懷裡,哽咽著說「如果我把你弄丟了,舅媽也不活了。」舅媽的話,讓我頓時淚如雨下,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這個窮孩子的賤命,竟然還會牽扯著舅媽的生死。因此,小小的年齡里,便決定要好好地為舅媽活著。

成長歲月里,舅媽留給我的溫暖碎片實在太多太多,10歲那年寒假,我與舅媽一起去大隊部看露天電影《智取威虎山》。

那天,天很冷,觀眾很多,舅媽為了讓我保暖,很有愛地把我摟在她的雙排扣棉大衣里。雙排大衣扣臨時改成單排扣大衣,在腰際線那裡留一個扣子不扣,以便讓我依傍著好溫暖的懷抱,還能把小腦袋俏皮地從舅媽大衣扣的留縫兒處鑽出,既不影響我看電影,又保證凍不著我。那是一種刻入我生命之中的暖。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了。

2013年的一天,舅媽不小心股骨骨折。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舅媽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加上各種併發症,在卧床4年後,於去年的夏天離開了人世,享年84歲。

舅媽卧床的那幾年,我回去看過她兩次,最後一次她拉著我的手足足聊了3個小時,還是依依不捨,現在想來她當時一定已經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後來我聽說,舅媽走的那天,農曆六月竟然飄雪了……

100多天後,我的好舅舅也追隨舅媽而去了。

我至今不知道舅媽的姓名,人們都喊她是「老黃家的」。我只知道她是中國最有愛的舅媽!

現在的我,也成了別人的舅媽,因為,有了舅媽榜樣力量的牽引,我也在時時刻刻把舅媽的大愛傳承,以便讓每一種非血緣的人際關係,都充滿愛的能量。

右一為本文作者

你可能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