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末完(1)

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的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八十回后,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仍舊每隔幾年又從頭看一遍,每次印象稍有不同,跟著生命的歷程在變。但是反應都是所謂「撳鈕反應」,一撳電鈕馬上有,而且永遠相同。似久以後才聽見說后四十回是有一個高鶚續的。怪不得!也沒深究。

直到一九五四年左右,才在香港看見根據脂批研究八十回後事的書,在我實在是個感情上的經驗,石破天驚,驚喜交集,這些熟人多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又有了消息。迄今看見有關的近著,總是等不及的看。

《紅樓夢》的研究日新月異,是否高鶚續書,已經有兩派不同的見解。也有主張后四十回是曹雪芹自己的作品,寫到後來撇開脂批中的線索,放手寫去。也有人認為後四十回包括曹雪芹的殘稿在內。自五四時代研究起,四十年來整整轉了個圈子。單憑作風與優劣,判斷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原著或含有原著成分,難免主觀之譏。文藝批評在這裡本來用不上。事實是除了考據,都是空口說白話。我把寶玉的應制詩「綠蠟春猶卷」斗膽對上一句「紅樓夢未完」,其實「未完」二字也已經成了疑問。

書中用古代官名、地名,當然不能提滿漢之別。作者並不隱諱是寫滿人,第二十五回有跳神。喪禮有些細節稍異,也不說明是滿俗。鳳姐在靈前坐在一張大圈椅上哭秦氏,賈敬死後,兒孫回家奔喪,一路跪著爬進來——想是喇嘛教影響。清室信奉喇嘛教,西藏進香人在寺院中繞殿爬行叩首。

續書第九十二回「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稱巧姐為妞妞,明指是滿人。換了曹雪芹,決不肯這樣。要是被當時的人曉得十二釵是大腳,不知道作何感想?難怪這樣健步,那麼大的園子,姊妹們每頓飯出園來吃。


作者是非常技巧的避免這問題的。書中這麼許多女性,只有一個尤三姐,脂本寫她多出一句「一對金蓮或敲或並」。第七十回晴雯一早起來,與麝月按住芳官膈肢,「那晴雯只穿蔥綠苑(糹由)小襖,紅小衣,紅睡鞋。」脂本多出來三字。裹腳才穿睡鞋。

祭晴雯的《芙蓉誄》終於明寫:「捉迷屏后,蓮瓣無聲。」小腳捉迷藏,竟聲息毫無,可見體態輕盈。

此外只有尤二姐,第六十九回見賈母,賈母細看皮膚與手,「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是個齊全孩子。……』」脂本多出「鴛鴦又揭起裙子來」一句。揭起裙子來當然是看腳,是否裹得小,腳樣如何,是當時買妾慣例。不但尤二姐是小腳,賈家似也講究此道。曹雪芹先世本是漢人,從龍入關后又久居江南。究竟漢化到什麼程度?

第五十九回春燕母女都會飛跑,且是長途競走,想未纏足。當然她們是做粗活的。第五十四回一個婆子向小丫頭說:「那裡就走大了腳了?」粗做的顯然也有裹腳的。婢媼自都是漢女。是否多數纏足?

鳳姐寶釵襲人鴛鴦的服裝都有詳細描寫:裙祆、比甲、對襟罩褂,鳳姐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還是《金瓶梅》里的打扮。清初女裝本來跟明朝差不多,所謂「男降女不降」。穿漢裝而不裹腳?

差不多時期的《兒女英雄傳》明寫安家是旗人,安太太,佟舅太太也穿裙襖,與當時漢裝無異。清初不禁通婚,想已趨同化,唯一區別是纏足與否。(外人拍攝的晚清滿人婦女照片,不僅官中,北京街頭結伴同行的「貴女們」也都是一律旗袍。)

寶釵是上京待選秀女的,家中又是世代皇商,應是「三旗小妞妞」。但是應選似是信手拈來,此後沒有交代。黛玉原籍蘇州,想也與賈家薛家是金陵人一樣,同是寄籍。實際上曹家的親戚除了同宗與上代遠親,大約都是滿人或包衣。書中的尤二姐、尤三姐其實不能算親戚,第六十四回寫尤老娘是再醮婦,二尤是拖油瓶,根本不是尤氏的妹妹——所以只有她們姊妹倆是小腳。

同回寫尤氏無法阻止賈璉娶尤二姐,「況他與二姐本非一母,未便深管」,又似是同父,那就還是異母妹。

第六十四、六十七兩回,一般認為不一定可靠,但是第六十四回上半回有兩條作者自批,證明確是作者手筆。矛盾很多,不止這一處。追敘鮑二媳婦弔死的事,「賈璉給了二百銀子,叫他另娶一個」。二百兩本來是給他發送的,許他「另日再挑個好媳婦給你」,指丫頭擇配時指派。又此回說張華遭官司破家、給了二十兩銀子退親。第六十八回說張華好賭,傾家蕩產,被父親逐出,給了十兩退親。

周汝昌排出年表,證明書中年月準確異常。但是第六十四回七月黛玉祭父母,「七月因為是瓜果之節,家家都上秋季的墳」,是七月十五,再不然就是七月七。接著賈璉議娶尤二阻,初三過門,當是八月初三。下一回,婚後「已是兩個月的光景」是十月初,賈珍與尤三姐發生關係,被她鬧得受不了。然後賈璉赴平安州,上路三日遇柳湘蓮,代三姐定親。」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京來」。那麼定親至遲是七月。怎麼三個月前已經是七月?


周汝昌根據第六十九回,臘月尤二姐說嫁過來半年,推出婚期似是六月初三,認為第六十四回先寫七月,又遇到六月,是「逆敘」。書中一直是按時序的。

第六十七回最成問題,一條脂批也沒有。但是寫柳湘蓮出家,「不知何往,暫且不表」。可見還有下文,伏落草。甄士隱《好了歌》「後日作強梁」句下批「柳湘蓮一干人」。又寫薛姨媽向薛蟠說:「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到第七十九回才由香菱補敘,上次薛蟠出門順路探親,看中夏金桂,一回家就催母親央媒,一說就成。這樣前後照應,看來這兩回大體還是原著,可能殘缺經另人補寫。是較早的稿子,白話還欠流利,屢經改寫,自相矛盾,文筆也差。這部書自稱寫了十年,其實還不止,我們眼看著他進步。但看第二回脂批:「語言太煩,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看此視墨如土矣,雖演至千萬回亦可也。」也評得極是。

乾隆百廿回抄本,前八十回是脂本,有些對白與他本稍有出入,有幾處更生動,較散漫突兀,說話本來是那樣的。是時人評約翰·俄哈拉(John O'Hara)的《錄音機耳朵》。百廿回抄本是拼湊的百衲本,先後不一,筆跡相同都不一定是一個本子,所以這幾段對白與他本孰先孰后還待考。如果是后改的,那是加工。如果是較早的稿子,後來改得比較平順,那就太可惜了,但是我們要記得曹雪芹在那時代多麼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斷外,實在毫無標準。走的路子是他漸漸暗中摸索出來的。

書中纏足天足之別,故意模糊。外來的妙玉香菱,與賈赦賈珍有些姬妾大概是小腳。「家生女兒」如鴛鴦與趙姨娘——趙氏之弟趙國基是榮府僕人——該是天足。晴襲都是小家碧玉出身,晴雯十歲入府,想已纏足未放。襲人沒提。

寫二尤小腳,因為她們在親戚間是例外,一半也是借她們造成大家都是三寸金蓮的幻覺,同時也像舞合上只有花旦是時裝踩蹺——姊妹倆一個是「大紅小襖」,一個是紅祆綠(衤誇),純粹清裝——青衣是古裝,看不見腳。一般人印象中的釵黛總是天女散花式的古裝美人,忘了寶玉有根大辮子。作者也正是要他們這樣想。倘是天足,也是宋明以前的天足,不是滿洲的。清朝的讀者當然以為是小腳,民國以來的讀者大概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也是作者的成功處。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黛玉換上羊皮小靴,湘雲也穿鹿皮小靴。兩次都是「小靴」,彷彿是小腳。黛玉那年應當只有十二歲,湘雲比她還小。這裡涉及書中年齡問題,相當複雜。反正不是小孩的靴子就是寫女靴的纖小。

黛玉初出場,批:「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寶玉何嘗不注意衣服,如第十九回談襲人姨妹嘆息,襲人說:「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可見常批評人不配穿。

作者更注意。百廿回抄本里寶釵出場穿水綠色棉襖,他本都作「蜜合色」,似是后改的。但是通部書不提黛玉衣飾,只有那次賞雪,為了襯托那岫煙的寒酸,逐個交代每人的外衣。黛玉披著大紅羽縐面,白狐裡子的鶴氅,束著腰帶,穿靴。鶴氅想必有披肩式袖子,如鶴之掩翅,否則斗篷無法系腰帶。氅衣、腰帶、靴子,都是古裝也有的——就連在現代也很普遍。

唯一的另一次,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寶玉見他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么?』」也是下雪,也是一色大紅的外衣,沒有鑲滾,沒有時間性,該不是偶然的。「世外仙妹寂寞林」應當有一種飄渺的感覺,不一定屬於什麼時代。

寶釵雖高雅,在這些人里數她受禮教的熏陶最深,世故也深,所以比較是他們那時代的人。

寫湘雲的衣服只限男裝。

晴雯「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的樣子」(王善保家的語),但是只寫她的褻衣睡鞋。膈肢芳官那次,剛起身,只穿著內衣。臨死與寶玉交換的也是一件「貼身穿的舊紅綾襖」。唯一的一次穿上衣服去見王夫人,「並沒有十分妝飾……釵(身單)(上髟下丐)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依舊含糊籠統。「衫垂帶褪」似是古裝,也跟黛玉一樣,沒有一定的時代。

寶玉祭晴雯,要「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與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晴雯是不甘心受環境拘束的,處處託大,不守女奴的本份,而是個典型的女孩子,可以是任何時代的。寶玉這樣自矜「我二人之為人」,在續書中竟說:「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第一零四回)

黛玉抽籤抽著芙蓉花,而晴雯封芙蓉花神,《芙蓉誄》又兼挽黛玉。怡紅院的海棠死了,寶玉認為是晴雯死的預兆。海棠「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纏足正是為了造成「扶病」的姿勢。寫晴雯纏足,已經隱隱約約,黛玉更嬌弱,但是她不可能纏足,也不會寫她纏足,纏足究竟還是有時間性。寫黛玉,就連面貌也幾乎純是神情,唯一具體的是「薄面含嗔」的「薄面」二字。通身沒有一點細節,只是一種姿態,一個聲音。

俞平伯根據百廿回抄本校正別的脂本,第七十九回有一句抄錯為「好影妙事」,原文是「如影紗事」,紗窗后朦朧的人影與情事。作者這種地方深得浪漫主義文藝的竅訣。

所以我第一次讀到后四十回黛玉穿著「水紅繡花襖」,頭上插著「赤金扁簪」(第八十九回),非常刺目那是一種石印的程甲本,他本甲乙都作「月白繡花小毛皮祆,加上銀鼠坎肩」,金簪同,「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棉裙,真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

百廿回抄本本來沒有這一段描寫,是夾行添補的。俞平伯分析這抄本,所改與程乙本相同,后四十回的原底大概比程高本早。哈佛大學的圖書館有影印本,我看了,后四十回中有十四回未加塗改,不是謄清就是照抄。如果是由乙本抄配,舊本只有三分之二,但是所有的重要場面與對白都在這裡。

舊本雖簡,並不是完全不寫服裝,只不提黛玉的,過生日也只說她「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倒符合原著精神。寶玉出家后的大紅猩猩氈斗篷很受批評,還這樣闊氣。將舊本與甲乙本一對,「猩猩氈」三字原來是甲本加的。舊本「船頭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確是神來之筆,意境很美。袈裟本來都是鮮艷的橙黃或紅色。氣候寒冷的地方,也披簡陋的斗篷。都怪甲本熟讀《紅樓夢》,記得《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中都是大紅猩猩氈斗篷,忍不住手癢,加上這三個字。

后四十回舊本的特點之一是強調書中所寫是滿人。第一百六回抄家后,賈政查帳,「再查東省地租,近年交不及祖上一半」。第一百七回賈母問賈政:「咱們西府里的銀庫和東省地土,你知道還剩了多少?」


曹寅《楝亭文鈔·東皋草堂記》提及河北「予家受田」地點。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里說:「八旗圈地,多在京東一帶……《紅樓夢》所寫烏進孝行一月零兩日……步行或推車進京……動輒旬月,二則厚雪暖化,道路泥濘,三則……曹寅『榮府』……〔與〕寧府黑山村相去又『八百多里地』,當更在東……」賈蓉向烏進孝說:「你們山坳海沿子的人」,曹寅的地也「去海不百里」。

曹(兆頁)初上任時,奏明曹寅遺產,有田在通州、江南含山縣,蕪湖。參看後來抄家的報告,恐還不實不盡。

舊本抄家后,同回又有:「賈璉又將地畝暫賣千金,卻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勢敗,也趁此弄鬼,指名借用。……」

甲本這裡加上一大段,內有「賈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庄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

「東庄」顯指京東,不會遠在東三省,卻合第五十三回所寫,距黑山村八百多里的榮府田莊,交糧可步行上京,寧府有八九個莊子,榮府八個,是兩府主要收入。

原續書者既不理會第五十三回,曹家各地的產業他大概也不清楚,只說榮府的田地在東三省,想必是為了點明他們是滿人,同時也是以意度之。皇室與八旗的田莊叫庄屯,東北的屯最多。

第三十九回賈母說劉姥姥是「鄉屯裡的人」,周汝昌發現戚本改「屯」為「村」,俗本也都作「村裡人」,顯然都不懂這名詞。曹雪芹也只用了這一次,底下劉姥姥一直說「我們莊子」、「我們村莊上」。百廿回抄本與其他脂本不同,連唯一的一個「鄉屯」都沒有,作「鄉里的人」,力求通俗,續書卻屢用「屯」字。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口口聲聲「我們屯裡」。第一百十九回賈璉見門前停著「幾輛屯車」,是鄉下來的。

第一百十二回賈母出殯后,賈政回家,「到書房席地坐下」。不知是否滿俗,一般似只限在靈前席地坐卧。

寶玉稱巧姐為妞妞,又說:「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大妞妞」是否因為根據一個較早的脂本續書,巧姐是鳳姐長女?說見趙岡《紅樓夢考證拾遺》第一三六頁。巧姐、大姐兒姊妹倆后並為一人,故高鶚將后四十回大姐兒悉改巧姐,以致巧姐忽大忽小。

第八十回巧姐患驚風症,舊本也作巧姐,而且有無數「巧姐」,絕非筆誤。第一零一回夜啼,被李媽擰了一把,各本均作「大姐兒」,是屢經校改的唯一漏網之魚。抄本第一零一回不是舊本,但是舊本想必總也是「大姐兒」,否則程本的「大姐兒」從何而來?被擰大哭,鳳姐先發脾氣,然後慨嘆:「明兒我要是死了,撂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只有一個孩子,而前文作大姐兒,是另有一個長女巧姐。一頁之中自相矛盾。

第八十回假定原是大姐兒患驚風,早期脂本流行不廣,抄手過錄時根據後期脂本代改為巧姐。第一零一回不是舊本,當然不是同一抄手;只有一個「大姐兒」字樣,全抄本未代改,程甲、程乙本兩次校閱,也沒注意,仍作大姐兒。下文「撂下這小孽障」僅提次女,因為太小,更不放心,但是「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一定是「只疼我那兩個孩子」,被程本或原抄手刪去「兩個」二字。在同一段內忽而疏忽,忽而警覺,卻很少可能性。一定是本來沒有「兩個」二字。

第一百十三回是舊本,鳳姐叫巧姐兒見過劉姥姥,說:「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大姐兒由劉姥姥改名巧姐——續書並不是根據早期脂本,寫鳳阻有兩個女兒。「大妞妞」不過是較客氣的稱呼,如「史大妹妹」,並沒有」史二妹妹」。

續書寫巧姐暴長暴縮,無可推諉。不過原著將鳳姐兩個女兒並為一個,巧姐的年齡本有矛盾,長得太慢,續書人也就因循下去,將她仍舊當作嬰兒,有時候也仍舊沿用大姐兒名字。後來需要應預言被賣,一算她的年紀也有十歲上下了,(我這是照周汝昌的年表,八十回后照大某山民回末批語。)第一百十八回相親,也還加上句解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

外藩買妾,兩個宮人相看巧姐,「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看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坐就走了」。只看手,不看腳,因為巧姐沒裹腳。前八十回賈母看尤二姐的腳,是因為她是小腳。

寫二尤小腳的兩節,至程甲本已刪,當是后四十回舊本作者刪的,因為原續書者注重滿人這一點,認為他們來往的圈子裡不會有小腳。第七十回晴雯的紅睡鞋也刪了。百廿回抄本前部是脂本,所以無法斷定后四十回初出現時,有關小腳的三句已刪。

為什麼不能是程甲本刪的呢?因為甲本不主張強調書中人是滿人。「妞妞」甲本改」姐姐」,疑是「姐兒」誤。本來書中明言金陵人氏,一般讀者的印象中也並不是寫滿人。自然是漢人的故事較有普及性,甲本改得很合理,也合原書意旨。下文「大妞妞」改「大姐姐」,應作「大姐兒」。甲本道學氣特濃,巧姐是閨名,堂叔也不能亂叫。第一百十八回賈政信上稱探春為探姐,也就是探姐兒。那是自己父親,沒給改掉。寶玉仍稱巧姐為大姐兒,因為家中小輩女孩子通稱大姐,如西門慶稱女兒為大姐,或「我家大姐」,以別於人家的大姐。

當然,妞妞改姐姐,可能僅是字形相像,手民排錯了,不能引為甲本漢化的證據。第一零一回鳳姐也說「妞妞」,甲本也沒有改。但是參看寶玉結婚,第九十六回已經說「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第九十六回鳳姐又說:「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的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以上三個本子相同。舊本寫「送入洞房,還有坐帳等事,但是按本府舊例,不必細說。」這是因為避免重複。甲本卻改為「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又點一句原籍南京,表示不是滿人。

乾隆壬子木活字本——乙本的原刻本——這兩句也相同。現在通行的乙本卻又改回來,作「坐帳等事,俱是按本府舊例……」前面鳳姐的話,也改為「咱們家的規矩,要拜堂的」,可發一笑,誰家不拜堂呢?

這時需要加解釋,壬子木活字本是胡天獵藏書,民國三十七年攜來台灣,由胡適先生鑒定為程乙本,影印百部。胡適先生序上說:「民國十六年,上海亞東圖書館用我的一部『程乙本』做底本,出了一部《紅樓夢》的重排印本……可是……『程乙本的原排本,現在差不多已成了世間的孤本,事實上我們已不可能見到。』……胡天獵先生……居然有這一部原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紅樓夢》!」

壬子木活字本我看了影印本,與今乙本——即胡適先生藏本——不盡相同。即如今乙本汪原放序中舉出的,甲乙本不同的十個單句,第十句木活字本未改,同甲本;大段改的,前八十回七個例子,第二項未改,同甲本,其餘都改了,同今乙本;后四十回的三個例子則都未改,同甲本。

余如第九十五回「金玉的舊話」,第九十八回「金玉姻緣」,木活字本都作「金石」;今乙本作「金玉」;光緒年間的甲本(「金玉緣」)則改了一半,第九十五回作「金玉」,第九十八回作「金石」。——「金玉姻緣」、「木石姻緣」是「夢兆絳芸軒」一回寶玉夢中喊罵的。此處用「金石」二字原不妥,所以後來的本子改去。

此外尚有異文,詳下。我也是完全無意中發現的。胡適先生晚年當然不會又去把《紅樓夢》從頭至尾看一遍,只去找乙本的特徵,如序中所說。

萃文書屋印的這部壬子木活字本不僅是原刻本,在內容上也是高鶚重訂的唯一真乙本。現在流行的乙本簡稱今乙本,其實年份也早,大概距乙本不遠,說見下。

這幾個本子對滿漢問題的態度,在史湘雲結婚的時候表現得最清楚,舊本賈母僅云:「你們姑娘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甲本在這兩句之間加上一大段對白,問知姑爺家境才貌性情,「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則這裡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邊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乙本同。

今乙本作:「賈母聽了歡喜道:『這麼著才好,這是你們姑娘的造化。只是咱們家的規矩還是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

舊本根本沒提南方。甲本提醒讀者,賈史兩家都是原籍南方,仍照南方禮節。乙本因之,今乙本刪去原籍南方,只說賈家仍照南方禮節,沖淡南人氣息。

甲乙本態度一致,強調漢化,但是「妞妞」改「姐兒」,到了乙本,高鶚又給改回來,仍作「妞妞」。如果甲乙本不是一個人修改的,那就是因為「姐兒」訛作「姐姐」,寶玉決沒有稱巧姐為「姐姐」之理。「大姐姐」更成了元春了。但也許僅因「妞妞」新妍可喜。乙本不大管前後一致,例如王(「佩」改作王字旁)璋舉出的第十九回與茗煙談(萬字)兒,乙本添出一句「等我明兒說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違反個性,只圖輕鬆一下。寶玉最怕女孩子出嫁,就連說笑話也決不會做媒。

到了今乙本,南邊人,原籍金陵都不提了,顯然是又要滿化了。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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